“虚妄之人观虚妄之景,不是更相配吗?”袁绍微微轻笑。“犹记得四年前,天子身体渐渐不行,何进开始掌权,我出山谋划大事,你代我去昌平寻公孙珣,彼时我虽未真把此人当做棋子来看,却也是在心中居高临下的……”
“你何时对谁不是居高临下?”许攸负手观海,一声嗤笑。
“是啊!”袁绍并未反驳,而是依旧笑意不减。“随后公孙文琪虎踞孟津,何进倚之尽夺洛中兵权,可笑我为了驱赶其人,竟然让他领兵往关中……这是我对上他时犯的第一个大错,而且是天大之错,后来他能长驱直入三辅,全靠我为他提前争取到了三辅决战之胜……而彼时我竟然不以为失反以为得,岂不可笑?岂不虚妄?”
“说的没错。”许攸仰头而叹。“细细想来,咱们这四年,最大的问题便是事事求大略,事事求中心,却不知道静下心低下头去,经营出一片真正的根基……这才会从董卓开始,常常失措,遇到有备而来的公孙珣更是如此。”
“董仲颖千古奇葩,所行无外乎是日暮穷途、倒行逆施之举,唯独其人以边鄙武夫一朝执掌天下,让天下人人都自谓可取而代之,算是开启了乱世,所以值得一提,但公孙文琪……”袁绍微微沉默了片刻,还是继续言道。“公孙文琪自有制度气象,不是凡俗武夫,且天下纷乱,大争之世终究要以刀兵来开路,他就更如鱼得水了!不过事到如今,我哪里还要再计较这些人呢?想我袁绍自命不凡,只以为天下事唯公孙氏与袁氏而已,到头来才发现,却只是他人用来钓鱼的鱼饵……”
许攸心中微动:“何意?”
“无他,当日梁期城北,战场之上,公孙文琪曾与我直言不讳,说他要谢谢我将天下不值他的人汇聚一堂……本以为是阵前故意激怒于我,现在看来,却是有几分坦荡之意了。”袁绍重新微笑起来,缓缓而言,只是未免略显自嘲味道。“我视他为争天下第一敌手,他却视我为革鼎路上聚拢反抗之人的诱饵,这已经不是可笑的地步了。”
“本初也不必过于自轻自贱。”许攸思索片刻,不由哂笑言道。“公孙文琪也未必如此小瞧你,只是其人明显早就准备周全,界桥一战后必得之势更是明显,这才趁机让自己幕属领军,以示威仪……他这是故作姿态,看似是不以为意,其实是趁机确立自己幕府权威,反过来借你抬高自己身价罢了。”
“或许如此吧!”袁绍不由干笑一声。“蒙子远开解,心中好受不少……”
“那还要看日薄东海吗?”许攸捻须打趣道。“不回头看看落日?”
袁绍摇头不止。
“为何?”许攸一时不解。“本初还不愿面对现实吗?东海之上只有波涛万顷,如梦似幻,而西面十万大军方是现实所在。”
“不瞒子远,我面东而坐,不只是在看虚妄落日,更是在观大河入海。”袁绍登时失笑,双目中也忽然显得神采奕奕起来。“我尚记得你我在成皋城中登楼观大河东行,论将来战略,心中志气满满,试图重整天下,以成至尊……而现在想想,当日有些言语即便到今日也并不偏颇,毕竟人生正如河水东行,皆有入海之志,既然生得此门第,若不争一争那主流,岂不更是可笑?”
“然后呢?”许攸听到可笑二字愈发觉得可笑。“你与公孙氏争雄,明明是人家夺了你的河道,所以道理再对也是对人家而言,便是将来入海者还要再论,却也绝不是你……你看它到底有何用?”
“子远过于苛刻了!”袁绍收起笑意,一声长叹。
“我一直如此苛刻。”许攸完全不以为意。
“子远。”袁绍微微呼气,稍微正色言道。“我在这里枯坐了许久,一边观大河入海,一边细细思我过往,若说无感也是强撑……其实,不仅人生之志气,恰似河水东流入海之志,便是人生之多舛,也与河水征程多艰、缓缓东行极像。唯独河水缓缓而行,改道合流,终有一日会汇集一道,滚滚入海,而人生有限,却多壮志难酬便要命消身陨,不免稍稍令人抱憾!”
“只是稍稍?”许攸面上嘲讽之意已经遮掩不住了。
“不错,只是稍稍。”袁绍突然奋力抬头,扬声作答。“不管如何,我终究是试过的、争过的,而且动静还不小……你还记得大河旧渎吗?我虽被夺流,但正如那旧渎,死而不僵,春日水涨之时,依然有水流漫过,人生至此,不能成志,固然可惜,但何至于郁郁作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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