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对她猜忌过分了,谢清发是个不会被女人轻易左右的枭雄;谢清发是为了剑谱而自发选择了降金、燕落秋是受迫才设阵围攻林阡;谢清发掌握星火湾的战况当时却没援手,说明他本人不在而是派手下盯紧了燕落秋,他原来也有和岳离等人一样的顾虑,怕燕落秋和林阡私通款曲,对燕落秋并非全心信任,所以才在麾下里暗藏耳目——
昨夜阻击林阡,是谢清发给燕落秋的试炼,而她的表现出色,令他打消了所有怀疑,继续在与她的关系里处于下风。
星火湾之战,原来不只是谢清发对金军的诚意,更加是燕落秋对谢清发的诚意!
教林阡怎能不抱歉?好一个聪明的燕落秋,猜到有人盯梢,即使与他靠近,都未流露真情,从醉杀洞庭秋、醉翁之意不在酒,到最后的醉断弦,无不是追魂夺命,只有快同归于尽的最后一眼,方才显现出一丝美到极致的凄然。
“谢清发,是你多心了。无人会射杀尊夫人,尤其是林阡在侧时。”岳离否决了谢清发的这一说辞,“有这工夫猜忌盟友,不如费点心思,剔出五岳的害群之马,莫等你神功练成之时,都已被林阡拐跑了。”
“哈哈哈。”谢清发不再逗留,阔步远去,沙飞石走,“真不怕死,便随他去!”人虽远,声犹在,字字震慑耳膜,内力强厚可见一斑。
主人既走,客何必留,卿旭瑭立即就要下山,却被凌大杰拦住:“既然来了,不进去看看?”
“不知哪个朝代的古刹,昔年还香火旺盛,如今已满目凋零。”岳离叹了一声,与他共同步入。
趁他们去凭吊古迹,林阡等人立即离开,此行他解开不少谜团,却又生出更多疑惑。
一路屏气凝神、匆匆疾行,因此未有半句交流,待到离开那古刹数百步,林阡正要问燕落秋实情,却看仇伟和燕落秋又打开了。
是仇伟先行启衅,燕落秋即刻还手:“打不过我,何必送死?”“我只知道,你是敌人!”仇伟怒道。林阡赶紧打断:“仇伟,她未必……”仇伟不依不饶:“若真像金人说得那般好,她早就对盟王说实话,你看她……”
“昨晚射杀我的人,究竟是不是你?”燕落秋面色冰冷,这个“你”只有林阡可指代,她眼中根本没仇伟。烛梦弦虽一直在和仇伟的刀纠缠,却其实完全被林阡的力钳制。
“不是我下令,但我确实获益,难辞其咎。”林阡回答。
她面色稍有缓和,林阡反问:“你呢,可否说实话?我原以为你是因为误解我小人,所以才不说,其实别有内情?”现在他知道谢清发是自愿降金,但不确定燕落秋与之是否同心——关于燕落秋在醉断弦时以眼神示意,全都只是林阡自己的感觉而已,而“燕落秋在星火湾只是对谢清发做戏”也不过是林阡自己的臆断,需要燕落秋亲口承认。
“说不说都已无用了,适才我们走太急,迷了路。”燕落秋答非所问,后退两步,停止武斗,指向他身后阴翳。
乍听到这句,林阡和仇伟都是一惊,循声而去。枣林光线的明灭,竟使人错觉流转了几个年岁。
“怎么?”林阡看这里并不是冷月潭,即使是,冷月潭那处迷宫,也是入夜才走不通,现在却是白昼。
“这片枣林,比冷月潭还要蹊跷,我来了碛口两年,还经常绕三四天才出去。”燕落秋如是说。光线明灭得越来越快,这时任何一个人做出恐怖状都能令人毛骨悚然。
气氛开始凝滞。
突然群鸟惊飞,燕落秋面色一变,即刻席地而坐、横琴拨弦奏响,林阡一怔,沉淀心境去听,除她琴律以外,空气中果然有股怪异的流动之音,从枣林深处涤荡而来,而她此刻满脸警觉、认真、沉静,不遗余力重重地弹了一段琴律,正是为了去抵抗这迷宫内的邪曲入侵。
林阡心一凛:她知道旋律可以杀敌,不知她昨夜克制我是否歪打正着。
“这声音,好难听……”空气中无形无影的邪曲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流窜肆虐,仇伟愈发觉得胸闷气短,皱起眉头。
“平心静气。”燕落秋提醒时,琴律渐渐走高,如此方能相抗,两曲叠加,却是震得人心肺更加受累。
从密林深处传出的曲调,分明是乱人心智的旁门左道,和慕三的《死魂引》异曲同工。燕落秋既然在这片枣林迷路过,显然遇到过这邪曲不止一次,久病成医摸索出了当前一段琴律对敌。
邪曲随着燕落秋的琴律有条不紊地调整攻防,俨然一场隔空的实时的切磋较量,林阡听着听着就明白了,这不仅是天灾,而且是人祸,有人在附近,企图趁枣林困住燕落秋的同时,将她擒杀,且早已有之!
“结合上次射杀来看,这五岳当中,不止一人对你不利。”林阡告诉她时,察觉她面色有异,只怕抵御不住。然而此时此刻,饮恨刀再如何雄浑,也不及烛梦弦能对症下药。
“倒是会顺水推舟,直接把射杀我的罪推给了旁人……虽然并不牵强。”她对他敌意虽少得多了,却还是比谈判前生疏得多。
当是时,邪曲越攻越激,琴律越退越弱,弹琴者首当其冲,林阡听出她越弹越无力,当下留意起她的曲调,虽不精通,危急关头,岂能听之任之。
昨夜在星火湾才战一场,林阡知燕落秋轻功高强、气息却是硬伤。如今才几个时辰过去,她体力不及平时、当然对这邪曲不敌,说来际遇也真奇妙,才几个时辰,竟要与她化敌为友、并肩作战。
随着邪曲势如破竹、琴律兵败如山,燕落秋面色苍白气息凌乱,眼看防线全被冲垮,说时迟那时快,蓄力多时的林阡一把夺过她手中烛梦弦,代她撑起这排山倒海的压力。一线之间,那些对燕落秋攻击的煞气,无一例外前往林阡处去。
燕落秋原已大势已去命悬一线,危难中被他挡住了杀机控稳了身体,不自觉便把烛梦弦让给了他,林阡续着她那段弹奏,衔接得自然而然,气息却比她充足得多。
“林阡,我相信你了,射杀我的绝不是你。”燕落秋一边说,一边拾起地上石子,就地给他画起琴谱,“我原还以为此处是天然阵法,如今想来,就算天然阵法,也是人为催动,和昨晚一样,存心要我性命。”
“现在才相信?!”仇伟在旁边紧张环顾,“妖女,你可知敌人是谁?为何要杀你?”
“无非是谢清发的仇家,或是对他有所图的人。”燕落秋随着林阡越弹越急而越画越快,看他弹琴力道虽足却琴法技巧拙劣,当下再不管身边情境,禁不住冲他嫣然一笑,“林阡,怎么办,你这副拼了命要越俎代庖的样子,我真喜欢。”
“妖女,信不信你说这话,盟主她能把你……”仇伟一惊,怒骂,还未说完,便被燕落秋反手一掌,击倒在地。
“这是……”林阡完全没想到,交战的关键时刻,临时盟友自相残杀。
“不喜欢他,不想听他聒噪。”燕落秋硬生生搬开仇伟,望着林阡时眼中脉脉含情。
林阡战至白热,不敢分心,无法来回应这灼热目光。
燕落秋停止画琴谱,轻轻坐到林阡身旁,伏在琴边仰头托腮看他,久矣,笑:“说来我要感谢这枣林,它帮我将你留在这里,也让我第一次不想出去。”
“莫打岔。谢夫人。”他额上有汗水沁出,只觉这琴曲高亢程度,比《战八方》有过之而无不及,纵然是他,也快到极限。
“说过,我不是夫人,是姑娘。”纤纤素手,捂住他嘴,身边这个,当真妖女。
“林阡自问,没有那样大的魅力。”他也是阅人无数,不信她真心实意。
“怎么没有。岂不知,妖女都喜欢柳下惠?”她笑盈盈地继续说。
他虽然快到极限,敌人也显出薄弱,然而这时他还必须一心二用,面对另一个敌人的攻击:“我会救你出苦海,其后为你择婿。”
在这天昏地暗的激斗声中,枣林中有落叶被杀得盘旋飞舞,却是被反衬得别样美丽、缤纷绚烂,遇到他却接二连三铩羽而归。
林阡依旧继续不断奏弦抵抗,燕落秋从侧面看他,静静聆听,细细回味,似是沉浸到这曲战歌之中,片刻后,低声说:“你若惧内,我来说服吟儿和云烟,让我也做你的内。”
她没想到他婉言拒绝,他也没想到她立即进击,本就口拙,一时情急:“闭嘴。”她一愕,真没再说,只是嗤嗤发笑。
“下面呢?”他一边静心弹奏,一边意念先行,却发现燕落秋的琴曲没有画完。
“不需要下面了。”她敛起笑容,认真回答。
只要他能弹到那里,就赢定了。此时此刻,邪曲已有败退迹象。
“先找路吧。”林阡一旦将敌击退,便扛起昏昏沉沉的仇伟要走。
“好。”燕落秋点头,起身,擒着一朵四分五裂的黄绿色小花,摇头自顾自地苦笑叹息,“今年的枣花开得特别好看,可惜被无情人斩在刀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