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他提及川蜀吴曦一定会听从,而就在那时,久不说话的吴曦开口了:“那便不向南让。既然天水这般重要,那便全军坚壁据守。至于聂梓岚,微不足道之人,你可以调那覃丰去救。”
曹玄一惊,愣在原地,覃丰等人在片刻前被他派去了伏羌城救护。
“曹玄,是你说的,西面已经失陷,那就弃一保一。现在调覃丰那支兵马回来,去救北边,还来得及。”吴曦冷笑一声,表情不可捉摸。
“都统,万万不可。不管寒泽叶宋恒,还是郝定石硅,都可能需要援军救命,哪怕不救命也可分担。”曹玄摇头,极力反对,“与其教覃丰疲于奔命,不如令李好义调动精锐。”
“那是我的精锐,凭何要救林阡的人!”吴曦脸色微变,语气也蓦地变重。
曹玄察言观色,只能深藏信念,在这场争执中作出退让:“都统说的是,林阡的人,不值得……”
徐景望哼了一声,猛然拔刀不再掩藏:“曹玄,你不就是林阡的人?!”
曹玄心底雪亮,早已对一隅部下作出“尽快护送顾小玭、苏慕浛和林阡子嗣离开”的手势,那是他很早以前就想好临阵应变有备无患的。深藏不露的他,一边发号施令,一边继续伪装,怒而持刀,义正言辞:“徐景望,谁给你的胆造谣上级?”徐景望骤然噤声,险些没能接过话。
“曹大人,前些天你有闲暇去后方探望都统,都统对你热情招待,见天色晚将你留宿,你却对他做了什么?”姚淮源冷冷追问,曹玄心中一凛,中线邓唐兵败之后,林阡怀疑问题出在吴仕,奈何没有真凭实据,便要他帮忙盯着吴曦,所以他那次去见吴曦只为看吴曦的信件往来,那天晚上,明明他给吴曦下了蒙汗药睡得很死,屋子里本该只有他和吴曦两个人,怎么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吴曦那晚确实睡得很死没看到,但藏在暗处的吴端却看了个一清二楚,翌日吴端对吴曦说明情况,吴曦却有感情亲疏而不予取信。没错,曹玄可以说是吴曦到川蜀之后最信任的人了!曹玄代表他吴曦和林阡抗衡于短刀谷,为了他潜伏到苏慕梓帐下带回更多官军,帮助他宣扬川军的美名提高川军的威望;南宋西线的诸多战胜,官军之所以能有一席之地,多半靠曹玄来给他吴曦长脸;这样的人,难得还不计较个人得失,一心一意为他吴曦办事让他吴曦居功,只求吴曦能帮他曹范苏顾在短刀谷复位……
因此,今年以来,只要是有关曹玄和林阡走得近的谗言,吴曦都力排众议说没关系那只是虚与委蛇;但凡说曹玄是当年曹范苏顾的内鬼的蜚语,吴曦都一笑而过怎么可能呢那时候苏降雪势盛而林阡初来乍到。吴曦给了曹玄几乎满溢的信任,虽然一直不敢对曹玄说楚风流策反的事,但主要也是因为怕影响曹玄打仗。那晚见面,促膝长谈同床共枕,他差一点就对曹玄全盘托出,太困了才睡着了没来得及说。结果第二天吴端就说曹玄偷看他的信,紧接着大夫在他血中验出了残留的蒙汗药。
曹玄,你和林阡走得近了都没关系,可你的所作所为却告诉我你一早就是林阡的人?这样的一记暴击砸下来,吴曦当真觉得是天崩地裂。那是他首鼠两端、举棋不定的关键时期,谁料到他最信任的曹玄居然真实身份露馅?!察觉到曹玄的异心之后,吴曦的决心瞬间激化,于是通过吴端与楚风流完成了暗通。虚情的起因只能得到假意的恶果,若说中线是吴晛乱来那么西线就是吴曦自发!
吴曦和楚风流事先就约好了,知道官军只要不参战都能保全,所以那晚他要对付的只是曹玄一个,他要面对面地向曹玄求证!如果说姚淮源问出这句之前他对曹玄还有半点信任,那么这句问出之后,曹玄的做贼心虚和沉默变色,令他的心骤然凉了半截:“曹玄你到底在想什么?身为官军主将竟吃里扒外,我吴曦这些年哪一点亏待过你!”
曹玄却惊而不乱,应对徐景望姚淮源米修之围攻之际,不紧不慢地自辩:“都统,必然是哪些小人串谋做戏来抹黑下官、嫁祸下官!”他当然愤恨这些小人,他们加起来战力也不算低,不去前线增援,反而纠缠内乱。
吴曦一愣,原还有回旋余地,姚淮源却即刻代吴曦下令:“那你表忠,曹玄,明人不说暗话,都统他有楚风流的保证,今夜不会有任何危险。你现在就随我一起,去伏羌城杀了宋恒,那是楚风流最想要的。”原来他们先前对形势的认知都是假的,他们这些人早就知道自己没危险,所说的一切都是想判断他曹玄的忠奸以便把他拉上这贼船!
“宋堡主与川军素来交好,将来必定是川蜀顶梁之柱,我们如何可以自毁长城?!”曹玄难知自己在吴端面前露馅几许,当晚却铁了心坚守原则,多事之秋,哪怕权宜都不行,“不能杀!”
便这句话将吴曦对他的最后一丝信任碾成粉碎:“你和宋恒那般不睦,原是演给我看的?!果然啊,连你也是,也是林阡的人……”
那一刻徐景望三人与曹玄激战正酣,透过不算密集的刀光剑影,他在吴曦的脸上分明看见了另一个人……苏慕梓。
“来人!”吴曦厉声喝毕,护卫队得令又冲出几个高手,势要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曹玄你这卑鄙小人!你脑子被驴踢了竟给林匪那草莽卖命!”
曹玄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强而有力地挥刀斩杀,一边寻思着到底从哪个杂碎突破,一边对吴曦用了先前对苏慕梓一样的回答:“主公他,是抗金第一人。”
吴曦大惊,愤怒又惶恐:“你叫他什么!你叫他,主公!?滑天下之大稽,曹玄你一个官军主将叫他……”
“举国在战,何管官军义军之分!谁站在阵地最前,谁就是曹玄主公,有什么不可思议!”曹玄掷地有声,无论一直就在他身边的还是送顾小玭等人离开又折返的有志之士,全都听得热血沸腾斗志昂扬随他一起奋力突围。
“难道我就没有理想?我就不想做抗金第一人?!却偏要有个林阡,从一开始就横在我的前面,否则这川蜀的士心军心民心,它们,全是我的,全是我的!”吴曦压抑得太久,怒喝时青筋暴起。
曹玄冷笑嘲讽:“主公不会像都统这般,因为想要,才会去做……”
他耐力素来好,经得起车轮战,身边亲信亦都是身经百劫,要打赢吴曦护卫队只是时间问题,却没想就在那时,忽然有一支箭矢远远射进混战,斜路应声冲过来一路意想不到的人马,他们,全都簇拥着苏慕浛而来。
“慕浛,怎么不走?!”他以为没有后顾之忧,未料她居然没像顾小玭那样、一旦得令问都不问就走,他忽然想起从前苏慕浛宁可冒着被苏慕梓杀死的危险也要追苏慕梓而去……原来她是像舍不得苏慕梓那样地舍不得他关心他,所以她想要陪他一起面对?真正是天真无邪,心地纯良,人,如果一直活在小时候也很好啊,可她终究又像那一次一样,成了敌人抓在手心对付他的人质。
“义父……他们说,父亲和哥哥,被你出卖了数次,可是真的?”然而苏慕浛噙泪站在阵外,说了一句他万万想不到的话。
那时并没有吴曦的人为难她,他忽然发现,她不是人质而成了傀儡……同时姚淮源的话证明了他们就是策反她的主谋:“苏小姐,还用再问?昔年曹范苏顾,只活他曹玄一个,且还是第一个降林阡的,您再看看他今日宁死不降的样子,哪见得到当日半点的卑躬屈膝?”
又一支箭矢擦肩而过,来自苏慕浛身侧所以难躲,原来不是流矢、射的也不是吴曦。曹玄这才意识到,时至今日苏家竟还有拎不清的旧部,不合时宜地被煽动着向他报仇,虽然稀少,但却攻心,离间分化他身边这群铁骨铮铮……那时他也油然而生恐惧,说他骗吴曦他们或许还会跟从,但说他出卖苏降雪和苏慕梓他们会作何想?
那些先前跟在苏慕梓身边游手好闲的旧部,平日看曹玄是吴曦面前的红人才不敢多嘴,此一时彼一时,纸里永远包不住火:“小姐,是真的,二少爷被林阡俘虏前流露过只言片语,说曹玄明明能打赢叶不寐却韬光养晦只出谋不上阵,所以曹玄到我们身边就是为了骗二少爷犯错,曹玄采取的是迂回战术解救林阡。”“二少爷说过不止一次,曹玄卖主求荣,抛弃信仰。”“若非当时小姐被蒙骗,二少爷早就杀了曹玄为父报仇!”
苏慕浛本就单纯,脑子里缺根筋,一边听一边想,可怎么想也想不通,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义父,是真的吗?那日慕浛不应该出卖哥哥的,是吗?”
“不是……”曹玄话音刚落,却觉一阵剧痛,原有苏家旧部一箭命中他肩,与此同时阵中血雾连喷,不止一个将士被攻破防线。姚淮源原还冷着脸,见状厉声趁胜追击:“是的曹玄就是这样的小人,一旦遇见更强的主上,便要不择手段出卖旧主!”
曹玄本就理屈,难以凝聚军心,面对这数倍围攻原还可以逃跑,却因为苏慕浛出现后众人士气的崩溃而眼睁睁望着生机荡然无存,随着一个接一个战士的倒下或投降,只剩他和核心处的几个死忠还在负隅顽抗,那几个死忠的眼中凝结着连他也没想到并且比不了的坚决:“旧主与你们一样,人生不如意便通敌卖国……”“唯有主公,先忧后乐。”“别说他是当世最强,就算最弱,我等也支持大人跟着他走!”
“是了。”曹玄眼含热泪,索性诉说真情,“此生最快意事,莫过于与主公会师;最痛苦,始终不能与他一醉方休。”
“一个不留。”吴曦听不得他们继续赞誉林阡,拂袖而去,下令全歼。
冷血无情的吴氏集团,眼看已大获全胜,怎可能还对变数过大的苏慕浛留情?全歼的意思正是留仆弃主,毕竟苏慕浛为曹玄做过出卖苏家的事。当是时苏慕浛尚未来得及反应,忽然就有两道对立的刀光冲到面前,一个汇聚着无比的残忍,一个拖曳了一路的血肉,轰然相撞,令她目眩。
缓过神来,见曹玄半身腥热地挡在她和徐景望之间,不知是被刀伤了哪里,还是被力量震裂了箭伤,她呼吸一恸:“义父……”
吴曦闻声驻足,转头似乎还有不忍:“曹玄,你本可以有更好的前途,只可惜选错了立场。”
曹玄哼了一声,冲着吴曦的方向极力挥刀,横扫千军的气势把包括吴曦麾下和苏家旧部在内的全都席卷在内:“要报仇尽管找我!”慨然喝时,早已将那几个林阡死忠反向斥推,同时也温柔地把苏慕浛按去了最近的一匹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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