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要说,你亲口说,冷飘零的杀父大仇是不是纪景?”胡弄玉压迫着他,冷飘零亦带着渴求:“我不想乱被诬陷,倒要看看,我杀纪景是否站得住脚?”
胡未灭于心不忍,但事已至此话已经被对手说了一半,不说下去好像就坐实了冷飘零非杀纪景不可似的,然而说下去会给冷飘零造成怎样的打击?胡未灭三缄其口终于述说了实话:“……令尊执法期间,恰逢从太行逃难而去的我们,丞相的父亲胡蟏险些命丧纪景手中,令尊一代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结果被杀红了眼的纪景重伤,众人一并掉落天坑之后,他便不治去世,令堂是令尊的同门师妹,性情刚烈,吞剑自尽,当晚,尚未懂事的你便父母双亡。”
“不,不可能……”冷飘零诧异的表情不像有假,叶文暄扶住她的双肩默然给予力量。他可以体会到她现在的心情,当然无法承受,近三十年来,她竟一直无忧无虑、养尊处优,而不知父母横死、仇人是谁,如何配为人子女?刚遭晴天霹雳,却毫无忧伤之机,接踵而至的立刻就是杀人嫌疑,和足以退位伏法的大罪。
“若非为报令尊的救命之恩,蝶儿又怎会将你带在膝下,看着你长大、传王位给你?”胡中原叹道,继续证实,忽而脸色一变,只见胡未灭愤然拔剑,对着自己胸口便插,胡中原慌忙阻拦:“未灭,这是何故?!”
“答应故人,却不守信,连累主上,岂敢偷生!”胡未灭痛苦不已,胡中原难免汗颜。
“胡伯伯,大敌当前,如何让我断了长城?”冷飘零低声问,教胡未灭再不敢死,胸口却已汩汩流血。
“何以要装作浑不知情?冷飘零早就知道她的杀父大仇是纪景,她也一直认为是我胡氏害了她!”胡弄玉冷道,她逼着胡未灭说只是想从冷飘零的麾下口中说出以服众,并不是为了告诉冷飘零,她认定冷飘零早就知道。
“不,飘零并不知晓,我们一直瞒着她!”胡未灭称呼冷飘零为飘零,可见关系确实亲近,如父女一般。
“你是冷飘零的死忠,你口口声声瞒着她,也许早就于心不忍、告诉她了,现在何必合伙演戏?”胡弄玉一言作废了胡未灭的证词,只因他是冷飘零的麾下,对冷飘零有利的证词便都大打折扣。但大家看见胡未灭的伤势,都觉他不会背信弃义,除非他现在如胡弄玉所言演戏。
“我的母亲,临终又到底嘱咐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知情?”冷飘零面容袭上一丝从未有过的苦楚,凄然问瞒了她这么久的他们。
“令堂说,这件事不怪任何人,令尊知道纪景原是侠士,见义勇为也是令尊自己的选择。”胡未灭言下之意,冷飘零的母亲伤心殉情,却不希望女儿冤冤相报,林阡听到只感那冷夫人深明大义,吟儿一对比难免自惭形秽。
“你的身世,并不只有胡未灭知道,就算他不肯开口,这么多年,你敢说你没有向旁人打听过前尘旧事?!你一直隐瞒身世、不动声色,就是为了报完父仇嫁祸给你认为罪魁祸首的无影派!”胡弄玉底气十足,显然冷飘零是问过的,这种迫切知道身世的心情,怎么可能因为别人支吾搪塞就不了了之,至于问了谁、问到了多少,只有冷飘零自己清楚,所以现在冷飘零的所有表情都是装的!
是吗,胡弄玉说得对吗,要相信谁?吟儿手越来越冷,冷飘零在介绍胡未灭、胡中原时兴致盎然,为何当金陵问到那个飞剑化匕的侍卫长时,她会顾左右而言他拒不介绍?依稀是打心眼里不喜欢他,为什么,因为那是她父亲曾经缉拿的罪犯后人,因为她父亲横死方才得以存活。飘零对前尘旧事明明很熟稔,爱憎其实也分明,她不会不去打听她父亲的追捕是因何戛然而止……
毕竟,冷奎之死,不止胡未灭一个人目击,真有可能别人告知冷飘零,除非她只相信胡未灭一个。
无论是不是冷飘零杀纪景,纪景杀冷奎都是真的,难怪冷铁掌曾声名鹊起又销声匿迹、只留下个不伦不类的冷逸仙作威作福,因为当初还在上升期的冷奎被师门寄予厚望却中途陨落。江湖中的悬案一件件在这里解开谜团,吟儿的心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样说来,师父当年实在是错杀了不少好人,酿成了许多的罪过……
“首先对纪景之事我并不知情,东山国长期分为两派对立,即使你传过谣言我恐怕过耳即忘;其次,纪景仇家不止一个,何以只有我一人能杀?况且依你所言他死于毒杀,难道你胡弄玉下毒说不通,非得迂回说我嫁祸你?”冷飘零辩驳,理直气壮。
“是啊,所谓的寒彻之毒,我胡氏人人能配,我们最有可能是凶手,可惜冷飘零你百密一疏——据三清山弟子JX八怪所述,纪景所中之毒,骨灰中仍然残存,经年仍可杀人。寒彻之毒却远不及此,至多半年,毒性减半。除非与之堪称双生子的忘川水、是我姑姑离谷前才配出、一直由国王保管,也就是只有你冷飘零才知道放在何处——所以,纪景是被忘川水毒杀,天下间唯有你能下毒!”胡弄玉说罢,冷飘零久久没有回应。
是阴谋败露无话可说?还是因为忽闻身世一时震惊失去分寸?林阡知道胡弄玉这一指证相当棘手,寒彻之毒能否经年不消,会用毒的都能验证,胡未灭都不能打诳语,所以连金人也被排除了嫌疑,冷飘零作为这世上唯一有可能接触忘川水的人,有足够的动机和能力杀死纪景,尽管她表面上好像才知道身世……
而且她还有一点比胡弄玉更加洗脱不了嫌疑的是……庆元三年,她就在南宋江湖,第二条罪证明确指出夏秋之交她在京口,“那年春天,胡弄玉未曾离开过‘东山国’一次,是以不可能出现在江湖中,不可能身临广南西路。”这句话吟儿先前觉得不对劲,现在知道不对劲在哪里了,原来印象里有另一个人庆元三年来到了江湖中……
第一条罪证所指,冷飘零纵容亲信,其实也暗扣胡未灭吧,用这个主仆情深,来为死忠杀人铺垫——这个同样出自胡氏家族的用毒者,必然是冷飘零杀害纪景的帮凶,帮她对纪景和林楚江的武器隔空下毒。然而胡未灭虽然散毒本领一流,却不知道寒彻之毒和忘川水唯一却本质的区别是在中毒者死后,原想帮着冷飘零以下毒手法嫁祸胡弄玉,结果却输在以为寒彻之毒和忘川水可以混用的疏忽里……
“凶手,拿命来!”满江红以为冷飘零不说话就是默认,此刻杀气腾腾就像入夜前吟儿的翻版。有其师必有其徒,一点都没错,纪景当年也是一样的莽撞又固执,追杀胡氏无果围绕着天坑寻路就用了四五年,一次不成又杀第二次。
“慢着!”剑光一闪,紫气袭人,与满江红长剑相交,正是叶文暄手上的紫电清霜,战局中因此也闪出耀眼的星火。文暄师兄疼爱师嫂,珍惜师嫂,隐逸山庄里他们就见过。
“何必袒护,她已无话可说!”满江红眼神充满不解和仇恨,老实人发起狠来也是很可怕的,他与纪景感情深厚更甚吟儿,毕竟他是纪景从小养大。
“我信她。”叶文暄只避不攻,满江红得寸进尺,十招左右,一剑袭往冷飘零几近得手,文暄被迫进击,连环数剑快到独步天下。速度不可思议的紫电清霜,剑剑如风景般秀丽静谧,招招都汹涌澎湃险象环生,满江红被笼罩于剑气只见紫光不见其人,若非叶文暄手下留情只是封锁并不夺命,满江红现在早被剑气搅成一团肉泥。
阡吟等人看文暄剑下的“阶前黄叶”“危石凌空”“千里莺啼”“落木萧萧”层出不穷更一日千里,叹惋太行陈俊创立的风景剑只有在叶文暄手上才能见出真谛、得以流传。
这把天下间最快的剑,林阡在对打之时没有立即判断出剑主是叶文暄,之前吟儿想可能是“灯下黑”,现在想来,其实不尽然。文暄师兄漂泊世外多年显然功力大涨,林阡对他的招式印象还停留在川东时期,不打那么多招焉能了解如今他的进步。
就像文暄对林阡也是一样的,一开始交手,感觉肯定完全和以前不一样,甚至脱胎换骨。只有对刀招的感觉积淀多了,才会意识到林阡饮恨刀的本质。文暄师兄五年前和林阡一起打北斗七星的时候,林阡比现在差了好几个档次,而且还没有早生华发呢。吟儿鼻子一酸,却不能再走神。
满江红武功毕竟比文暄差了不少,醉花阴赶紧上来补他空缺,两个加起来却都及不上文暄速度,越打下去越吃力,这时韩莺冲上前来加入战团,却偏偏帮了个倒忙,文暄一剑“大漠孤烟”清亮寒心,韩莺当即被锁喉动弹不得,醉花阴和满江红投鼠忌器不敢再战,醉花阴看吟儿迟迟不动,大声喝问:“凤箫吟,你忘了师父的仇吗!”
吟儿一惊,不知如何站队。
“林念昔,师父那么偏心你,让你靠关系进了JX八怪,你却对他这副态度,真是让人寒心!”韩莺冷笑。对南宋江湖了如指掌的胡弄玉之所以不知道吟儿的师父是纪景,恐怕就是因为韩莺言之凿凿她才是三清山的小师妹凤箫吟。
“滚!谁靠关系了!”吟儿大怒。
“放了莺儿!”满江红面色惊惶,爱护妻子,溢于言表。
“还有你,叶文暄,我们的师父是你师叔,他是被冷飘零杀的,你竟还娶了她,有辱师门,自尽算了!”韩莺不改一贯的恶俗嘴脸,胡弄玉却显然最喜欢拿这种人当枪使。
“她是我的妻子,自然有罪同当。但她当真有罪?不过猜测而已。目前都只能证明,她比胡弄玉嫌疑大,却如何可证,她就是凶手?”文暄在官场数年,目睹过无数政治斗争,对这种事情心知肚明:只是猜测而已,都够冷飘零受,JX八怪对胡弄玉来说是最佳的助阵者,经此闹剧飘零即使不黑也白不回来,名誉蒙上污点王位便注定更加飘摇不稳。至于究竟是不是凶手,那是JX八怪的事。
所以第三条罪证才列,冷飘零麾下便开始分裂、人心相离,要修补必然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这段空隙胡弄玉祭出绝杀必定一击即中。
“如何不可证?动机、能力都已经有,你刚刚聋了吗,师父是她杀父大仇!”韩莺喊起来。
“适才大家都听到了,师叔杀人不止一个。论动机飘零和胡弄玉平等。”相比之下叶文暄极尽沉稳。
“放了莺儿!”满江红一直紧张举剑,一颗真心绝对不假。
“拿下他们!”胡弄玉一声令下,弓箭手们剑拔弩张,火光让夜变得暖和,却那样得不协调。
冷飘零处护卫稀少,人心离散,虽喊“护驾!”,却面目惊惶,压根不是对手。
“还要我复述吗?胡弄玉不在当场,冷飘零却在江湖。”醉花阴冷道。
“不在场的,难道便不能雇凶杀人?得罪各位,东山国几乎人人都有嫌疑。”叶文暄临事之静气教人叹为观止,语气平和却一语中的。没错,就算是不通毒术的冷飘零,耳濡目染多年,也能知道一二,东山国可谓人人都会下毒。
“我若雇凶杀人,必然绕开毒杀,绝不会蠢到第一个惹火烧身。”胡弄玉气道。
“万一越不像的就越是呢。”吟儿帮腔。
“但那致命毒药‘忘川水’,只有她一人能有。”醉花阴摆出这最强而有力的证据。
“是她的东西没错,但就不会被人偷盗吗?”吟儿一语双关,既让师兄们设身处地,也是暗讽胡弄玉偷真龙胆。
“这般容易就被偷盗,女王的守卫有这般差?”胡弄玉语气毒辣,竟也暗讽阡吟防御力低……
吟儿虽然切中肯綮,却很快搬石砸脚,如果强说偷盗,反倒显得冷飘零的麾下不中用,而事实所见,冷飘零麾下不比胡弄玉的差,要在她眼皮底下盗药着实困难,冷飘零又不像阡吟那样,对胡弄玉毫无防备。
“没话说了?”醉花阴恶狠狠地问。
一番分析对质,终于得出结论,冷飘零的忘川水是不可能被胡弄玉盗走的,而存在于纪景和林楚江骨灰里的残毒,是最铁的物证,于是,胡弄玉嫌疑反而洗脱,既满足在场条件又具备杀人动机还妥善保管凶器的冷飘零成了唯一的凶犯。
“师兄,稍安勿躁,一定还有一些我们想不到的细节。”吟儿凭感觉走,文暄师兄不会看走眼,何况,她和冷飘零也并肩作战过,是战友。
可是连吟儿也罕见没有底气,是真的,铁证如山,只不过现在冷飘零死不承认而已,说什么还有细节待发现,可是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满江红正欲开口,醉花阴深恶痛绝推开她:“谁是你师兄!你早忘了师父的仇了!”
吟儿怔住,她这师兄脾气本来就不太好,大家任何事都要顾着他情绪,但现在涉及立场她也不肯让他:“谁忘了!你以为人都像你一般闲情,只知道酱鸭卷鸡醋鱼东坡肉!”
“是的我不如你,日夜担心打仗了会有流矢伤到自己、下起雨来要躲到哪里去!”明明是争锋相对,这师兄妹互相揭短引人发笑。
“小师妹,证据确凿了你还包庇敌人……”满江红还和当初一样憨厚,对吟儿疼惜之余紧拉醉花阴,凝视着韩莺,然而却不改称呼冷飘零为敌人。
“师父宠错人!”醉花阴掷下重话,林阡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吟儿从梁上跳下跌了个大跟头,是醉花阴说“小师妹是我们的开心果”是满江红把她当皇帝一样服侍……不忍见到这情境一去不复返,上前几步:“几位,案情必定还有曲折,为何在此先下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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