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炎说,“拦着您,只是秋儿要保她……”秋儿她,委实不能再被我伤害……
眼看着燕平生斗志渐消,本就是无条件跟从他的宁不来还有何纠结?在宗主两难时,从不出言拉扯,今次也是一样……宁不来叹了口气,作出个随时掷刀的动作:“宗主,还战不战,不来仅凭您一句……”
燕平生却仍机械性地和赵西风缠斗,似乎还欠一道说服力。纵然如此,吟儿也已胜券在握。
“这世间大多的以少敌多、逆势而行,最后只能打成以卵击石、无谓牺牲,只有极少数才能凭借运气、以弱胜强,诸位可知为何?”吟儿越说越觉气息充足,竟然开始有力握惜音剑。
“为何?”燕平生一愣。
“以弱胜强,需要三个要诀,一,制定完美无缺的策略,二,精准无误地执行,三,强者犯错。古往今来,无不如此。”吟儿傲然一笑,竟教魔人捕捉到她神情里那稍纵即逝的林阡气质,“可惜诸位只据其二……无人像他林阡一样,运筹天衣无缝,战斗决胜千里。”
“他自滴水不漏,可惜绝非正义。”燕平生怒而强调,“没犯错,却负罪!”
“何罪之有?这些年来他哪场战斗不行侠义?单论此战,他对于非敌非友的你们,从头到尾不曾杀伤一个,倒是你们,害他坠崖时满身是血……纵不臣服,也该认同!”吟儿扬眉冷对,不忍去想适才那一幕,只能在心里给他祈祷平安。
“他自己都承认,你何必……”燕平生气不打一处来,明明刚刚林阡认罪了。
“我夫君不善言辞,见笑了。”吟儿岂不知林阡什么罪都要往身上全揽,也听出燕平生是在纠结着林阡自身的罪过,从他们的对话里她勉强意识得到,今次金宋之战,林阡很可能因为漏算了什么而重创了魔门,甚而至于会被燕平生猜忌成故意为之,他怕林阡不配被他妥协,她却怎能半途而废,“燕宗主,盟军不愿以邻为壑,可惜难免殃及无辜,但南征北战近十年,若然饮滴水,定凿井相报,但凡毁草木,必造林以还。如果不是正义之师,何来今日声势壮大?此战若有失察之处,他向您承诺补偿,您至少给予机会。”
燕平生愣在那里,就算全身长满嘴也说不过她一张,那语速,那气势,那道理……林阡果然不善言辞,他不需要善言辞。
“林阡以仁德为立身之本,与燕宗主实乃同道中人,黔西河东原本就是一体,如今正是以您的道理和规矩在统治。对他的原谅和认同,甚至都不算向他‘妥协’。为了向早已作古的仇人争口气而悖逆本心、搅浑这一片清朗的天下大势,相信您不忍,也没有必要。”随着身体的渐渐回暖,她从寒棺里被迫走出来之后的事情都能渐渐记清,“既然他的罪责是世人误解、您与他也无敌对关系,又何必再纠结‘投降’、‘下跪’……所以,还打什么?”
“唉,什么祸不及妻儿?说得她是个弱者似的……”何业炎见慕红莲好转放下心来,听到最后几句,在旁叹了一声,早知凤箫吟不是等闲,居然就这么悄然而然把负罪、黔西、跪下三点条件层层剥去,剥得燕平生一直忍泪只差打喷嚏了,哪还顾得上和赵西风拼刀,加之体力到了极限想吐血,久而久之竟被赵西风压着打。
魔门这一出猝然的后院起火,被凤箫吟靠三寸不烂之舌说灭,忽而挑不出半个战斗力,可谓来势汹汹去势凄凄……
吟儿微笑满足,还未松一口气,忽觉背后生风,才刚反应过来,一件冰冷的利器便抵住她后心,同时一个半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总算承认了?我大哥是这群人杀的!她扶澜倾城是燕落秋,两年前被‘强掳’是为了来篡夺我五岳,六月,她将一个被她渗透的五岳送给了林阡!”
吟儿仔细分辨,那个现在正感情起伏冲着赵西风提高嗓音的,是五岳曾经的三当家万演:“赵蠢猪,你现在可明白了!?林阡不值得你跟随,他正是杀害大哥的凶手!”
原来如此,难怪适才魔军说“林阡的增援来了”“是赵西风”之后,还有一句“好像还有另一路”……另一路,万演,六月就降了金……
睡眼惺忪的吟儿自然不知道:战前,完颜永琏预见到魔门会在寒棺动乱、命令绝顶高手以及五岳旧人暗自潜入山内寻找反林阡势力倒戈,其中,万演的任务正是趁着燕平生和赵西风鹬蚌相争,到寒棺来见机行事、渔翁得利。
虽信息缺失,却从容不迫,吟儿调匀气息按剑,同时整理思路。唉,好吧,是她不够缜密,尽想着对魔门罗列证据,浑忘了这些对赵西风是该隐瞒的秘密……慢着,为什么要隐瞒?两家对峙的仇敌,注定最后都要汇入盟军,那么终将绝对互信,何不就在这里坦诚相见,大乱大治?!
“赵二当家,听我一言,林阡没杀谢清发,他到河东的初衷,是与谢清发合作抗金!谈判周旋,屡挫屡战,你也知道的,你还嘲讽过!”吟儿只怕说不过赵西风。
赵西风那时还率众与燕平生、宁不来在战,他侧身对着他们所有人,不曾应答吟儿,或许心中百转千回?
“可是,大哥确定是被燕落秋所杀!她与他之间,逃不掉的杀母之仇,所以才找林阡私通谋杀亲夫!凤箫吟,这桩罪名,你要如何给奸夫淫(和谐)妇洗脱?!”万演越说越激动,枪尖直往她衣中戳。她对于有无受伤完全没感觉,真气运得恰到好处,瞬即转身一道血光,直接将万演连人带枪挑开数步:“再骂他一句,割了你舌头!”
万演始料未及,应言闭嘴,只感她剑锋与话锋皆太强劲。面对面时,吟儿亦看清楚万演带了五十余精锐,半数金军装束、半数是他旧部,可能才跟他降金不久,还一副草莽打扮。他们,明显是看准了寒棺有乱要来浑水摸鱼,却未想在这里撞见了六月五岳的一部分真相。
“且不说谢清发是岳离所杀……”吟儿正待述说实情……“住口!休得侮辱天尊!”金军蓦然人人脸色大变,仿佛被触碰不可碰的疮疤,更有甚者凶神恶煞当即朝她出刀动剑,燕平生和赵西风见状都是一惊,本就不想打了的燕平生,见她性命之忧找了这台阶下,先弃战过来帮她把第一刀斥开了,接踵而至的赵西风也不由分说砍走另一剑。
主将突然从对敌变成合作,魔门和五岳的兵卒们一时还没调整过来,这混乱战团愈发显得无序。形势堪称离奇,一个微扰都能对全局连锁反应:只要双方继续激战,必教金军以少胜多,一旦双方彻底握手,金军必被风卷残云。
然而燕赵二人的短暂合作会维持多久?会否又要因为谢清发之死而分?毕竟燕平生只是要下台阶、赵西风心理难以揣测……吟儿一边攥紧剑横扫其余刀兵,一边争分夺秒地对魔门和五岳弥合裂痕:“不管谢清发是谁所杀,他的死,就这么重要吗!我今天就要问诸位一句,吕梁五岳的精神象征,到底是谁?!”
纵然燕落秋都曾认为,谢清发之死对金宋而言牵一发动全身,任何一方杀了他都必定会得罪五岳,但吟儿在这一刻壮胆动起这个根基来,喝问时她扫清了等闲之辈与万演正式开战,强势挥剑,气贯长虹,三十回合,终于拼力与万演持衡,过程中她不忘述说,“最开始的时候,是镐王府五大侍卫吧,尤其是首席高手谢晓笈。是他凝聚人心的能力,才有了未被金帝击散的五岳,才有了大家为镐王平反的信仰,才有了据此建立和守护的家园;也正是那个愿意与河东魔门和睦共处的男人,是他主张怀柔,魔门才不至于覆巢之下无完卵……”
“信誓旦旦,你认识他!?”万演冷笑打断,说着和适才宁不来一样的话,可是宁不来现在已经被我凤箫吟说倒了,你就等着接着被说倒吧……
吟儿一笑不予理会,继续施展一剑十式,难以缥缈,却能轻灵:“谢清发,他又是谁?他只是因为‘谢晓笈的儿子’才被人拥戴!可是这十多年来他无时无刻不以残暴武功威慑镇压、为了追求天下第一的生杀大权而为所欲为。是他,为了一己私欲,背离了谢晓笈‘置身事外,卧薪尝胆’的策略,令河东民间对五岳怨声载道而失道寡助。我敬诸位对主上的忠心耿耿,但,尽忠的行为本没有错,错对关键是看对谁……那么,在谢晓笈去世后,吕梁五岳精神象征到底是谁?是赵西风、万演、丁志远、吕奉公?我看是谁都轮不到他谢清发!为什么要因为他谢清发的死就左右立场?!”
“赵西风,你个蠢猪,被林阡的女人诓骗,一个比一个能说,你现在可懂了?她们眼中的大哥十恶不赦,她们杀他也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万演虎目噙泪。
是的吟儿是冒险的,撼动谢清发这个根基弄不好就会被群起攻之,但她相信赵西风适才来救她不是没有理由……孤注一掷,赌!
果然她赌他的心和判断力都赌对了,这一刻赵西风没骂万演狗,却是以文雅的词句在说理:“诓骗?万演,你错了。适才魔门和五岳剑拔弩张,主母她就站在战局的正中,挡在五岳伤兵的最前面,万分凶险都不顾。就是这举动令我确信,盟军对初来乍到的归顺者,从来都是爱护而非诓骗。”与吟儿四目相对,赵西风笑叹,“她说大哥悖逆父志,哪一句没有根据?和我赵西风昨天对你说的,我遵守的是谢大伯、我爹、三叔四叔五叔,难道不是不谋而合?只是你们都不信、不愿接受而已!自从谢大伯去世后,大哥再无人约束,做了一世枭雄,横行无忌,不听劝告,有目共睹。六月的时候,大哥忽然被杀,我确实震惊过,痛苦过,觉得天都塌了也有过,可我也不是没反思过,大哥他英年早逝不是没有缘由,我行我素,树敌太众,终将遭人寻仇,没有大嫂也有旁人……”
吟儿听到这里心中震撼,才知赵西风和范遇哪里不一样,他根本就是林阡的死忠啊。
吟儿不知道的是,谢清发的灵堂上,赵西风对万演问“碛口的碛是什么意思”,万演答不出,赵西风自答了一句“激水为湍,积石为碛,碛便是沙石之上的急湍。”那却是林阡在桃花溪对燕落秋的解释,林阡对赵西风的影响从那时起就潜移默化。赵西风从那时起,甚至更早,就是谢清发手中的断线风筝。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别的原因,“包括我赵西风在内的五岳中人,与大哥虽有兄弟情深,多半却沿袭自父辈交往,他身上有我们对谢大伯的寄托,当然,大哥他十岁以前,本身也是很仗义的……可后来,不知何故,却变了,变得暴戾,难以接近。万演,摸着良心说,你我对他难道不是敬畏居多?今年六月,眼看他和金军不清不楚,所以五岳难免军心不定,那之中也有你万演与薛焕暗自结拜的缘故。那般不定的军心,当然会因为他的死而加剧分崩,所以不得不咬定‘捉凶’来坚持,如此我五岳方能不散。可是渐渐地,就在大嫂、越将军、海将军他们的帮助下,军心定了……还有溪清,是他们一起,度我于困厄……六月时你说大哥被宋人杀了我或还会动摇降金,可是现下九月末了,经历了这么多战乱,以心感心,乱中凝聚。我已然想通,五岳不是为了大哥这个人、更不是为了有关他的凶案才聚义;因为大哥的死就轻率归顺或离叛五岳,不智之举!”
那一刻,曾经林阡和谢清发麾下的两大说客终于不再针锋相对。这些话,吟儿说还未必教五岳立即信服,赵西风出口,竟然还有万演麾下被动摇回来了:“二当家,说得对……”现实就是如此可笑,仆散揆本来想进一步分裂五岳,结果柏轻舟给堵住也就算了,今日万演想策反赵西风,居然还被凤箫吟和赵西风反策反了一把……
“胡说八道,你们也信!他赵西风现在就是个背弃旧主、投靠凶手还振振有词的叛徒!”万演冷笑,留不住的不留。
“万演,只准你一人找新主吗?金军就没对谢清发起杀念?你和薛焕结拜、砍去我海将军手臂时,有想过你旧主会因你的心急而陷入死境?对谢清发而言,你俩一样,谁都理亏。”吟儿轻笑,夺不来的不夺,“当然,对自身而言,谁也守住了。都有良心,都存底线,都想给父辈平反,倒是比比看,是谁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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