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她尸身的那一刻他脑海中闪现过当年的初见,天昏地暗的瀑布前她和他并肩涉险,相互之间慕名已久,没想到居然有着同样的处事风格,他二人不约而同地举着火把对彼此提醒:“留神些!”后来多少次的战场较量,论冷静论理智她和他都是并驾齐驱,你来我往,不相上下,就像这一战也是一样,战前互相漏算,临阵应变平手,本该是最值得珍惜的对手,谁会想以这样一种方式戛然而止。
便那时忽然有人冲上前来,急匆匆分开他和楚风流,忙不迭地要代他处理尸体:“草席拖出去喂狗!”
他一惊而醒赶紧制止,仓促将那女子推开,那女子却喋喋不休:“身为宋人,一直为金国卖命,不知羞耻!”
有他在,楚风流的尸体怎可能遭到破坏,他瞪着那女子许久,始终没教楚风流被抢走,然后还眼神空洞地问出一句令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的话:“你是谁?”
那女子陡然愣住,久矣,突然一脸媚态,偎依到他身边:“白脸夫君,你该不会是忘情汤生效,忘记了你最爱的人?是我啊,我是……”
林阡这才意识到她是西海龙,可是,很奇怪,他在幽凌山庄见到她时她还是十几岁少女的模样,才刚从淮南到陇陕,几天而已,怎么变成了靠近三十岁的少妇……他本就百感交集,哪经得起在麾下们面前被她这般不分场合地调戏,还没来得及吼出一声“滚”,阵前就迅速冲出另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一边把西海龙推倒在地一边拔了她鞋子就要打:“代我师娘抽死你这不要脸的狐狸精!”
“思雨……”换往常他一定会喝止孙思雨,但现在他看着西海龙被打居然有种说不出的高兴。
“狐狸精?这王妃才是,这王妃看着你师父的时候,眼里有光啊……”西海龙抱着头不依不挠,“我是在代你师娘出气!孙思雨!自己人!自己人!”
“啊?”孙思雨怔在那里,转头看着还护住楚风流不放的林阡,一股寒气直接从脚底升起,立即和西海龙化敌为友,手上鞋禁不住地对准了林阡,“师父,你?!”
“……思雨,给楚将军清理干净,将她体面地收殓了。”林阡回过神来,不再护楚风流,郑重将她交到孙思雨手上,“这是军令。”
“早知她武功这般差,何必脏了师父的刀!”孙思雨和楚风流没什么感情,一边收尸一边嘟囔,向来直爽的她,当然有什么说什么。
林阡心里五味杂陈,只觉自己就像平添了弑师的罪孽,没头没脑地对着空气劈了一招,砍完风就自顾自地拭刀走了。
给楚风流收殓、不破坏她的尸体,这与取她性命永绝后患并不冲突,一则以示对对手的敬重,二则,林阡从术虎高琪和罗洌的临别不舍看出,楚风流对金军有着她自己都未必清楚的重要性,如果对她泄愤只怕要引起金军的哀兵必胜,而即使死了只要尸体保全都可能会有很大作用。
初五清晨,林、楚的这番王者对决完全落幕,大潭、西和、成县三地,金宋各有得失:大潭,林阡才刚攻夺一半,李云飞周存志等人就已被俘;西和,林阡与李好义艰难合兵,完颜瞻与完颜君附逃出包围;成县,薛九龄死伤惨重,完颜承裕术虎高琪却才胜又败,主帅楚风流当场阵亡。
此外,还有吴曦焚毁河池指挥部南逃……吴氏集团这种过分的撤退行为,违背了先前的按部就班伺机而动原则,俨然由于是楚风流迫不得已的后招而操之过急。在这件事发生之后,川蜀名流不乏有对吴曦产生疑惑者,金宋双方都难以预测吴曦下一步要做什么。
宋方是不解吴曦为何降金而难以预测,金方则是悲恸楚风流之死才难以预测!楚风流之于西线金军,等同于寒泽叶之于西线宋军,同样是英年早逝,同样是将星陨落!
在还没有闻知她的死讯时,原还惨败的金军就自发鼓舞,以破釜沉舟之势打击李云飞,以必死之心拯救完颜君附完颜瞻,他们空前厉害的表现、无比精彩的配合,让林阡看到了,他说“大金只有楚风流一个将才”才几天就被打脸;他们完全都是想对楚风流保证,我们可以为了楚将军变强,将“大溃”扳平成“拉锯”,才好为从敌营归来的您接风洗尘!
然而直到确认她的噩耗,才知她根本没来得及看到这一切,她与他们会心一笑“你们先走,我只是殿后”,原来是装出来骗人的,她下一刻就选择了代他们去和林阡那恶鬼拼命!
悲痛,崩溃,愤慨,一时笼罩了整个金营。那时林阡才明白,楚风流选择死在恶魔林阡的刀下而不是别人,会令此刻的宋军不敢随便招惹金军:“好一个机关算尽的女子。”和柳月一样,临死前安排好了所有的后事,她以命以血谱出来的计谋,纵然是他也难以突破,暂时只能认栽。
不过,他保全她的尸体还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与林阡的预料一样,金军权衡再三,宁愿以大潭的所有俘虏,来与宋军谈判归还楚将军。
十年来,多少次她促成俘虏互换或尸体交还,谁想到有一天金军以无数敌囚求她一具尸体?她就是宋军的非杀不可,也正是金军的战地女神。
其实从很早以前的定西、临洮开始,林阡就一直想置楚风流于死地,围堵、封锁、不惜一切代价,他们这些人一次次救都还是救不了她,眼睁睁看她坚强地凭着她自己的实力和林阡互有胜负地走了出来。后来,反倒教她为他们担心,为他们操劳,为他们正名,为他们殚精竭虑,以他们的兴盛为己任,直到她不存在了,才知道她弥足珍贵。
对这个互换决定,没有人有丝毫异议,完颜纲、完颜璘、完颜乞哥、术虎高琪、完颜承裕、完颜瞻、完颜君随、罗洌、魑魅魍魉……秦州一带几乎所有金军主将,同来求她尸体,为她抬棺回去,几乎每个人的眼中都布满血丝,那当中或凝结哀绝,或隐藏恨意,或饱含斗志。
是的楚风流完全低估了她自己的影响力,近十年来的与子同袍谁都忘不了,“陇右,毕竟不是他林阡的地盘。”“放开打,你们都是上京最强,不以死战,非丈夫也!”“兵书有云,‘交地则无绝’,你可知作何解释?”“失败?与林匪共存于临洮府已是失败,若然我军全军覆没而他来主宰陇右,那不是失败,那是耻辱!是可忍孰不可忍!?”“走下策,打胜战!”“海逐浪是精锐,我们这里便没有精锐了吗!我就坐在城中,坐在这里,看着你们与他交战——你们不是没战过他!”“慌什么,还有我。”“汝等无需等来世。把静宁夺下,将秦州收复,报他的仇,雪他的耻。”“罗洌,别输给他们。上一战被莫非俘虏,不要紧,胜败乃兵家常事,下一战,我要见你杀了他之后、扬眉吐气的样子。”“这就没力气了?等他们会师反击吗?!”尽管如今一身白衣安然沉睡于棺中再也不会醒,她每一句凌厉的话还在他们耳边回荡调动他们的士气……
罗洌是最后一个离开宋营的,对着楚风流最后存在的地方、那道依稀被她全身鲜血染透的城墙,他洒了打成县之前那杯没来得及歃血为盟的烈酒:今后,世上既然再也没有那个万人之上的女子,那就再也没有那个一人之下的罗冽。碎了酒杯,头也不回。
整个金军只有一个人不曾前往,那人或许是不敢来,又或许是排斥前来,不愿相信,不肯接受,可他本该是最该来的却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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