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子稍稍睁开眼睛瞥了一眼蒙仲,一言不发。
他岂是看不穿蒙仲那「将话题扯到孟子身上」小把戏,只不过碍于身份,懒得跟蒙仲这种小辈计较而已。
但是他的弟子徐辟,却因此投鼠忌器,不敢再深入这个话题,免得“牵连”到他的老师孟子。
然而,徐辟不敢问,但孟子的得意弟子公孙丑却敢问。
他对蒙仲说道:“庄子长久居于宋国,然足下却言宋王却不肯听从庄子所言,是否是庄子的思想如世人评价那般,乃无用之物?”
蒙仲闻言笑着说道:“昔日燕国内乱之际,齐国趁火打劫、出兵伐燕,据说孟子当时就在稷下学宫,何以竟没能劝阻齐王呢?”
公孙丑辩解道:“当时燕国内乱,齐国才介入平定燕国的混乱,非不义之战……”
蒙仲嘲弄道:“那为何齐国的军队最后又被燕国的国人赶了出来呢?明明是事实却要狡赖承认,难道这就是儒家推崇的品德么?”
公孙丑哑口无言。
旋即,孟子另外一名弟子「乐正」为其辩解道:“齐国最初是为平定燕国内乱,然而后来,齐王却贪图燕国的土地,试图将其吞并。当时夫子亦曾劝阻齐王,奈何齐王不肯听从。”
蒙仲点点头说道:“庄师亦是。”
乐正顿时语塞。
『这小子有点辩才啊!』
孟子的诸弟子心下暗想。
旋即,又有一名儒家弟子「陈臻」开口说道:“在下陈臻,有一事不明,请教庄子高徒。”
“请讲。”蒙仲淡淡回道。
“在下亦观过庄子所著,得知庄子提倡「无欲」,劝教世人克制心中的贪欲,但庄子自身却又追寻「无欲之欲」,难道「无欲之欲」就不是一种人的欲望么?倘若是,岂非是庄子前后矛盾?”
蒙仲闻言摇摇头笑道:“足下所言,未免叫人发笑。欲乃人性,它可分为两种,一种是顺应天道的「欲」,此谓之「天理」,就好比人要食物才能生存,而过份则为「贪欲」。……庄师所言「无欲」,即是指天理之欲,就好比人初生时,懵懂无知,只知道饿了要啼哭,此即是「天理」,除此之外,无成心、机心,庄师主张无欲,即希望世人舍弃成心,回归婴儿时的纯真,天理本身就存在于人体内,而足下却用‘追寻无欲之欲’来概括,正好应了我道家圣贤老子的那句话,「道可道、非恒道」,贤兄以‘有穷之词’来概述‘无穷之道’,本身就已产生了偏差,奈何还自以为抓到了把柄?……我听说孟子曾言「人性本善」,阐述善也是人本身存在的「天理」之一,可按照足下的说法,善竟然成了可与人理分离的欲?敢问贤兄,你是希望世人追逐‘善’呢,还是舍弃‘善’呢?”
“……”陈臻哑口无言。
此时,孟子又瞥了一眼蒙仲。
虽然蒙仲又一次将话题牵扯到了他身上,但这次讲述的道理,孟子是认可的。
他也认为,庄子主张的“无欲”,以及他提倡的“人性本善”,都是人出生时就有的,与人不可分割的“人理”——这世上的人不是缺少善良,充其量只是善良被“贪欲”埋没了而已。
因此,没有追寻善良这种说法,只有找回善良;同理,庄子主张的“无欲”,也不是什么所谓的“追逐无欲之欲”,而是返回“无欲”时的状态。
『这个弟子,庄子教的不错。』
瞥了一眼蒙仲,孟子暗暗想道。
然而,也仅仅只是“不错”而已。
继公孙丑、乐正、陈臻之后,孟子的弟子「屋庐连」问蒙仲道:“在下屋庐连,亦观过《庄子》,方知通篇皆是谬悠之言、荒唐之言、假托之言,庄子用自身编造的寓言去教导世人,还敢指责我儒家‘巧伪’么?”
蒙仲闻言摇头说道:“足下此言差矣。……何谓‘巧伪’?巧即狡智、伪即虚假。比如说,你儒家言「君子远庖厨」,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但不见不闻却忍食其肉,此巧伪也;一边说着「君子固穷」这样的话,一边却苦苦追求做官,此巧伪也;一边说着「农,国之根本」,一边又轻贱农事,称「非士所为」,此巧伪也;言「以礼治国」、效法先王,却又说「刑不上大夫」,此巧伪也!……”
在列举了多个例子后,蒙仲看了一眼有些张口结舌的屋庐连,问道:“还要我举更多的例么?”
屋庐连不知所措。
见此,蒙仲便继续说道:“而庄师所述,即使寓言有编造,但道理却是真的,何以足下却拘泥于‘表象’不放呢?这就好比评价一个人,衣装只是‘表象’,人才是‘内在’,难道足下是通过人的衣装来衡量的一个人的内在品德么?”
“……”屋庐连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其实早在蒙仲举例“巧伪”的时候,他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此后,孟子弟子「公都」接口说道:“在下公都,亦观过《庄子》,知庄子曾言「学不可传、业无可援、惑莫能解」,讽刺我儒家言传身教,可他自己却收了足下为弟子,授业解惑,这难道不讽刺么?”
蒙仲闻言摇了摇头。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庄子容易招黑的一点,但蒙仲又如何会让自己的恩师被指责呢?
于是他立刻笑着反驳道:“然而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呢!……据说世上有一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谓此‘君子方如是也’。然而这样讲究正直的君子,却因为他人的威胁就乖乖跑到那名威胁他的人身边出仕做官,足下以为这是否讽刺?”
此言一出,孟子亦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向了蒙仲。
而万章、公孙丑等一干孟子的入室弟子,则恶狠狠地盯着蒙仲。
原因很简单,因为蒙仲所提及的那个人,即儒家鼻祖孔子,而威胁他的人,则是当时鲁国的权臣阳虎。
然而蒙仲却毫不畏惧,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冷笑道:“然而,最讽刺的莫过于那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就是儒家提倡的‘礼治’,其正直的体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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