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田不禋却不慌不忙,仿佛浑然没有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柄利剑放在心上,只见他目视着蒙仲,轻笑着说道:“阿仲,冷静点。其实你自己也知道,这一剑你是斩不下去的,就好像为兄方才劝阻公子用那番话来恐吓你……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
“你觉得我斩不下去?”蒙仲沉着脸怒声道。
田不禋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看来肥义的死,确实让你情绪失常。为兄也不想刺激你,姑且就当你斩得下去吧。只不过,杀了为兄,对你有什么利益么?或者,对宋国有什么利益么?为兄助公子夺位,这完全是为了宋国……你很清楚,我宋国需要赵国这个盟友,只有与正在迅速强大的赵国结盟,齐、魏、楚等国才不敢进犯我宋国;若是失去了赵宋同盟,我宋国必将四面环敌,到时候,他国的军队将肆意进犯我宋国的土地,杀害我宋国的同胞……你忍心看到那样残酷的局面么?”
“……”蒙仲眼眸中闪过几丝挣扎。
见蒙仲已经有所动摇,田不禋摆摆手,示意那些正准备伺机夺剑的卫士退后,免得刺激到蒙仲。
而他自己,则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慢慢地推开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刃。
“一定要走到‘这一步’么?”
蒙仲没有抗拒,缓缓垂下了手中的利剑,注视着田不禋问道。
田不禋当然知道蒙仲口中的“这一步”指的是什么,闻言负背双手,沉声说道:“因为这一步非走不可。”
说罢,他对蒙仲解释道:“于公子而言,他与赵何,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公子为何信任我?因为我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投奔他,辅佐他,当时除我以外,整个赵国没有一个人与他来往……曾经的堂堂赵国太子,沦落到这种地步,可想而知公子对赵何、对吴娃有着怎样的憎恨。”
“那肥相呢?”蒙仲面无表情地问道。
田不禋闻言平静地说道:“公子对肥义亦有恨意,毕竟当初公子还是太子的时候,肥义亦曾教授他学识,然而,最终肥义却弃他而去,选择了赵何……”
“这并非肥相的罪过。”
“我知道。”田不禋点点头说道:“这一切,其实皆是‘那一位’的错过,但你我能对‘那一位’说什么呢?……阿仲,助公子章夺取赵君之位,确保赵宋同盟,这才是你我优先要考虑的事,眼下关键时刻,正是用人之际,为兄希望你以大局为重,率信卫军助公子一臂之力。……这也是‘那一位’的意思。”
“赵主父的意思?”
蒙仲直接拆穿了田不禋含糊其辞的“那一位”,让田不禋稍稍有些不适。
“哼。”
冷哼一声,蒙仲正色说道:“肥相于我有恩,我不能救他,但我不允许再有人侮辱他的尸体。”
“阿仲,你真以为为兄是那样的人……”开了一句玩笑,却见蒙仲脸上丝毫没有笑容,田不禋当即改口,点点头正色说道:“我会叫人妥善安顿尸体,待事后将其安葬。”
听闻此言,蒙仲转身就走,在走到肥义的尸体身边时,蹲下身,将肥义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眸轻轻合上。
旋即,他站起身来,在深深看了一眼田不禋后,摇摇头说道:“肥相说得不错,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会是你们一方的人,绝不会。”
说罢,他迈步走出了偏殿。
见此,那几名卫士走近田不禋,低声说道:“田相,蒙司马……”
“不必多虑。”
田不禋沉着脸说道:“蒙仲睿智多谋,似眼下境地,他也只有协助公子了,只不过……”
『……只不过,怕是从此不会再与我等有任何来往了。』
长长吐了口气,田不禋瞥了一眼肥义的尸体,眼中闪过几丝恼恨。
“老匹夫。”
他低声骂道。
而与此同时,蒙仲已迈步走出了偏殿,站在殿外的空地上,眺望西殿的方向。
虽然距离隔得较远,但蒙仲仍能看到西殿那边有无数的士卒正在搏杀,想来公子章的卫队,以及庞煖所率领的檀卫军,正在凶猛地进攻西殿。
“……”
默默注视了片刻,蒙仲转身走向东殿的正殿,即赵主父所居住的宫殿。
只见在东殿正殿的殿外,有一队公子章的护卫正把守着殿门,这些人在看到蒙仲接近后,当即走上前来阻拦,沉声说道:“蒙司马请止步!……赵主父身体不适,正在殿内歇息,安阳君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让开!”蒙仲面无表情地说道。
听闻此言,那些卫士面面相觑,旋即再次重复道:“蒙司马,安阳君……”
“我说让开!”
打断了对方的话,蒙仲冷冷说道:“我没有心情配合你们的把戏!……倘若公子章当真挟持了赵主父,我便立刻到城外调集信卫军,杀入宫殿,营救赵主父!”
最后这句话,他故意提高声音。
“……”
听了蒙仲这话,那些公子章的卫士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正殿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殿门内出现了鹖冠子的身影,他轻笑着对蒙仲说道:“小友何必为难这些兵卒呢?赵主父有请。”
『被挟持?哼!』
蒙仲暗自冷笑一声,在朝着鹖冠子拱了拱手后,迈步走入殿内。
他才不信公子章挟持了赵主父。
在沙丘行宫内,公子章身边才有多少人?庞煖有多少人?
要知道庞煖在行宫内有千名士卒,且以此人的文韬武略,无论是公子章的勇武,还是田不禋的诡计,都别想让庞煖就范——更别说还有庞煖的老师鹖冠子在。
说什么赵主父被公子章挟持,说到底不过是赵主父不想背负“夺子之位”的恶名,是故假意被公子章挟持,有意让后者出面起兵叛乱——倘若果真是公子章挟持赵主父,那么这位公子的首级,恐怕早就被庞煖斩下来了。
果不其然,待蒙仲走到内殿后,他果然瞧见了安然无恙、面色自若的赵主父,后者正坐在席中,面前的矮桌上摆着诸多吃到一半的酒菜,显然方才正与鹖冠子在这里喝酒闲聊。
看到这一幕,蒙仲不禁感觉有些心寒,为肥义感到心寒。
他目视着赵主父,用莫名的语气平静说道:“赵主父,肥相死了,就在方才,在偏殿,在我的眼前,被公子章的近卫杀害。”
“哦。”
赵主父端起酒碗,稍稍抿了一口。
“那真是……太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