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有意义吗?
他的心中,忽然浮起了这个在遥远过去,南正楷曾经询问过自己无数遍的问题。
很可笑的问题。
就像是在最初的那么几十次重生,在和昆妖的战斗中挣扎时的痛苦那样。
明正德早就知道,以这一世自己的实力,不可能击穿那位瞄准自己的真人级昆妖的甲壳,他必死无疑。
明正德早就知道自己会重生,哪怕不会重生,这昆妖真人也会被随后赶来的其他真人和修行者大军剿灭。
明正德知道,自己的仇会得报,自己承受的痛苦会有回馈。
他也知道,自己此时刺出那么根本无法伤害到敌人的一剑根本毫无意义。
明正德明明知道失败了就会重来,但他仍然一次次的用全力去拯救众生。
他知晓自己的行动很可能是重复无数次都没有效果的挣扎,但仍然如此行动。
只要做狗,人类就能延续,天元凡界的人族或许还能延续……
难道明正德他不知道吗?
然而——
然而……
即便如此。
男人。
自认为是凡人的男人。
他仍然会挥剑。
仍然会握紧拳头。
即便是重复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乃至于三万次和更多次,也同样如此。
而对于青年而言,就更简单了。
——反抗有意义吗?
苏昼没有,也根本不会回答这个虚无的质问。
他很清楚,自己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想‘为什么要去做’。
而是‘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要反抗】,和【为什么不反抗】之间,从一开始就是无法互相理解的,‘将完美寄托于他人的仁慈’和‘将完美视作自己的试炼’之间,从一开始也是无法互相理解的。
没有意义只是针对结果所说的话罢了,非要这么说的话,人活着就是为了死,岂不是也很没有意义。
因为人类不是仅仅是被饲养,仅仅是活着就会满意的贪婪生物。
反抗本身就是意义。
即便毫无收获,但每一次反抗,都很重要。
所以苏昼没有回话。
他只是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地提起刀。
面对同样一次又一次朝着自己冲锋而来的南正楷,苏昼紧握手中的灭度之刃,正因为之前的战斗消耗了太多的力量,所以他反而能逐渐把握住武道的精髓,那便是凝聚自己所有的力量,以最小的消耗,造成最大的杀伤。
这是昔日力量充盈无比,作为‘强者’而从未思考过的角度。
所以,现在,他凝聚了自己全身的灵力,气势和神魂。
苏昼的双目中,沉默的火焰正在燃烧。
——质疑产生问题,新问题引导新答案。
——答案将造就革新,革新孕育新事物。
——而新事物,又将再次缔造新的质疑。
——此乃不灭的连锁,愿其在世间永恒。
灭度之刃携裹着爆炸一般的等离子火花,自右及左,全力横斩而去。
那刀刃尽头飞掠而过的神速,甚至就连真空都被引爆,漩涡轮转,将四周的一切灵气都凝聚在其之上。
提起神尺准备迎敌的南正楷看见了这苏昼斩出的‘全魂一刀’,他一时间为这一小时前就连‘招式’都用的很生涩,武技至多算是二流末端的青年,现在斩出的‘入道’一击而震惊。
他一时间仿佛能感受到苏昼的想法,苏昼的意志和苏昼的决心,甚至能听见神刀本身,乃至于那还未融入神刀的神铁之声。
【灭度涅槃,革天易世!】
【镇狱破邪,伏魔斩厄!】
那是救世的神兵,与四十五万年前护佑一州的紫薇星君的意志共鸣,爆发而出的怒吼。
——是这样吗,这就是你的答复?南正楷的心中如此想到。
而后,炫目的刀光一闪而逝。
灭度之刃斩击在青霄正阳尺之上。
神刀之上,出现了裂缝——这是神兵和道兵对撞不可避免的结局,即便是以南明朱雀离火铸就的最高等神兵也无法和道兵比拟。
但是,青霄正阳尺却被击飞了。
原本与南正楷融为一体的道兵脱手而出,它翻滚着在半空中飞舞,在苏昼沉默地一刀斩出后,青发赤目的男人踉跄着后退,他的手指扭曲,手臂弯曲成了一个奇怪的模样,口鼻中流淌着鲜血。
他已经无力再战。
至此,刀势已去,神刀也受损,青年干脆地放下了神刀,插入地中。
他收拢五指,然后紧握成拳。
握紧了的拳头上燃烧着火炎,业火炽燃,苏昼一拳轰在了南正楷的脸上,将他的血肉燃成焦炭,颊骨轰击的凹陷。
而在这一拳之后,紧接着的,仍然是拳,拳,拳,拳,拳,拳,拳,拳,拳,拳,拳,拳,拳,拳,拳,拳——
苏昼挥拳连打!
一开始,南正楷还想着挣扎着说些什么,但后面,他就再也说不出话。
黑白二色的业火侵入了他的身心神魂,他的脑海中浮现许多——为了对抗昆妖而牺牲两州,动用荒天裂土大阵,令数百亿人流离失所;为了让新朝失去反抗力,所以动用余孽,杀死上亿无辜平民……
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
凡人比不上修行者,农民比不上世家,如若要选择人道传承的载体,那就只选择菁英,选择那些学者,工程师,教育者,血脉最优良的一部分人。
——难道,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
纵然痛苦无比,跪在地上。
南正楷仍然死不悔改。
所以苏昼也毫无迟疑。
他再次从一旁的地上,捡起了满是裂缝的灭度之刃,然后一刀斩下了南正楷的头颅。
青红色的血液飞溅,真人授首。
缄默着杀生,以血祭刀,苏昼凝视着神刀上流淌的血液,他浑不在意,而是从怀中拿出了那一块漆黑色弥漫着雾气的镇狱伏魔铁,又拿出了朱雀炎炽离赐予的南明离火符,将两者重叠于神刀之上。
登时,一道朱红色的神火炽光升腾,朝着天空之上延伸;而一道漆黑的怨憎云柱垂落,朝着大地之下蔓延。
而灭度之刃就位于中心,悬浮于半空,汲取着南明离火之华与众生祈愿之精,开始最后一步地升华。
镇南星天君和钧天天君赐予的神物,此刻已经超过了时限,五行之力和灵界之封都已然解除。
故而神刀凝聚天地灵气,赤金色的神光冲霄,宛如撑天之柱,青蓝紫赤黑等烛昼五色于天际闪耀,令远云染霞。
而就在此时,南正楷滚落至一旁的头颅,眼眶仍然凝视着烛昼,凝视着遥远北方的方向,赤色的双目中,仿佛仍然燃烧着最后一点火焰。
那是属于昔日天下共主的霸念和人道。
是昔日男人创建正阳国的慷慨激昂,以及最后变质了的理想。
“神鸟,神鸟……”
最后的心念喃喃:“天上的星辰,从来不照耀世间。”
“你能成为,这地上的星吗?”
南正楷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配询问这个问题。
苏昼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南正楷不需要回答,也知道他不配让自己回答。
他只是抬起手,注视着天地间风起云涌,为即将成就道兵的灭度之刃准备舞台。
然后,神念消散。
——南正楷,一直都很欣赏,甚至崇拜明正德。
自从知晓有一支义军自发地在南方崛起,抵抗昆妖入侵时开始,他就在关注那个战绩无比耀眼的年轻人。
他觉得世间再也无那般杰出天才的人了,即便那人对正阳国心怀敌意也是如此。
真的有这么完美的人吗?明正德交友广泛,关系深邃,哪怕是避世不出,正阳国也无法统领的神鸟也和他结伴而行,甚至对他恭敬有加,
天下盛传他的神通乃是凤凰的传承,而德行更是符合传说中完美无缺的圣皇模板,他的实力也突飞猛进,堪称战国时代从未有过的绝顶天才强者、
尽管有些时候,明正德的行动很奇怪,总是做出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但最后都证明,他只是层数太深,他们这些目光短浅的无法看透,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别有深意。
太想了,太想将其收入旗下,作为自己的左右手——如若有这样的人辅佐自己,人道肯定能更好的延续吧。
直到一天,南正楷知晓了明正德对自己的评价。
一个必须要打倒的敌人。
为什么?
多简单,南正楷又不是白痴,他知道自己做了许多恶事,是世间一等一的暴君和刽子手,他很清楚地知道明正德的故乡就在那荒天裂土大阵中。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只是可惜。
如此优秀,可以传承人道的豪杰,双方的立场要不就是自己杀了他,要不就是他杀了自己。
那时,整个正阳国的高层都在困惑地询问南正楷,为什么要针对这个小小的五德宗。
而他的回答永远都是为了人族。
但是南正楷却不知道的是。
明正德那时,正在等待着。
漠然,且沉默地等待着
他很清楚,南正楷要来了,他的所有谋划都一清二楚,他注定都会被他击败,重生过上万次,每一次结果都是如此,而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最终将会死在自己手中,作为自己接受正阳国遗产的最后一块筹码。
南正楷必死无疑。
但是他仍然沉默,没有喜悦。
因为男人知道,倘若自己选择另外一条道路,或许便可连这个恶人也都拯救,也都让他焕发希望与决然,真正地为了人道众生之念而奋斗。
他也知道,这个男人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道能在这个世间存续下去。他的残暴,他的邪恶都可以解读,无非就是一个不是绝伦天才,也不是重生者的凡人所能作出的结果。
他依稀还能记得,在过去的某一世中,那个令人憎恨的男人如此困惑地质疑。
“明正德,你明明能够看见未来不是吗?”
“你明明知道未来注定是黑暗的!”
“你必输无疑,为什么还要走向那里?我本以为我已经够不在乎凡人,将他们视作蝼蚁,可你这样,却是将他们的视作灰尘!”
“难道说,人族就没有光明的未来吗?!”
南正楷说的没错。
为了试错,为了下一世的完美而将这一世视作试错过程的明正德,在那时的确比将民众视作蝼蚁的南正楷更加邪恶,更加不择手段,更加肮脏令人不齿。
明正德很明白,一个只有一辈子的南正楷,不可能做出和自己这样重生了三万世之人同样的选择。
所以,他才明白,这一切都必须由自己来背负。
他必须背负。神魔的大劫难以阻止,在这天元凡界,灵性全无,寿元消减,人心纷乱,神魔碍世。没有人可以在这样扭曲的世界中成长为一个正常的善人,正因为明正德挣扎了三万世,曾入魔,也曾扭曲,所以他才知道错误的是整个世界。
“哪怕是利用这属于大不祥的力量,这造就了一切苦难的天元始源真龙龙脉之力,我也要对抗神魔。”
京都,明正德闭上了眼睛,他仿佛能看见南正楷。烛昼不可能输给南正楷,那个男人此刻必然已经死了,正如同过去的千千万万世一样。此刻,他仿佛能看见遥不可及的未来,又好像是早已逝去,永不复还的过去。
——值得吗?
当然值得。
因为完美的未来,值得付出一切去实现。
南狱海周边。
大地之上,有一颗星辰明耀光华,冉冉升起。
——以炎为刃,以雷为锋,赤金色的灵光照耀天地,堪比星辰一般的耀眼神辉在天地之间闪动——而在庄严的神辉中,却又有一丝深邃的幽光蔓延,宛如阴阳的两极。
在南明离火和镇狱伏魔铁的帮助下,苏昼此刻升华灭度之刃的本质,登时,漫天灵气都化作漩涡,激发雷霆,宛如雷劫一般朝着神刀的顶端降下,似乎意欲以煌煌天威将其镇压。
此刻,天地黑暗,一切光芒都消逝了,只剩下那灼目无比的雷光,和神刀本身的光辉。
所以,下一瞬,苏昼伸出手,握住了刀柄。
紧接着,火炎暴起,点燃了半个天空,甚至逆着雷霆蔓延,延伸至灵界的深处。
就在这漫天雷霆和灵气旋涡中,在这狱海绝境无穷怨魂的注视下,苏昼沉默地紧握神刀,抬起头,凝视头顶的无数群星。
——灭度,涅槃也。革天以易世,镇狱以破邪,伏魔以斩厄。
“等着吧!”他平静的说道。
然后,对着天空挥刀!
伴随着一阵超过太阳的强光亮起,地上的星辰骤然炸裂,令不可思议的高热扩散——在神刀挥动的那一瞬间,苍穹仿佛就被撕裂了,万物都被这一道刀光夺去光芒,漫天星辰黯淡无光!
云层散尽,风波随平,无尽幽魂止息,幽邃的怨念燃尽。
寰宇一清。
“这只是第一步。”
低头垂目,苏昼的目光淡薄,他将道兵神刀佩至腰间,双眸中有烈焰燃烧。
青年转过身,朝着狱海绝境那无穷幽魂走去。
那里,还有众生正在等待着他。
灭度之刃,闪动光芒。
在他的身后,一具尸体逐渐化作土石,然后散落,变成燃尽的灰烬,令苏昼停下了脚步。
而就在这灰烬之上,南正楷的恶魂浮现。
那是一枚宛如琉璃质地,但却通体漆黑的恶魂。
一只手将其捡起,擦了擦。
只有在最深处的深处,才能看见有一丝青虹色火光,正在缓缓燃烧。
宛如在深渊滚动了无数年,早已看不出原本模样。
……
【新朝元年,十月二十二日,南泽州,南狱海。】
【神鸟烛昼持神刀灭度之刃,破青霄正阳尺,斩正阳魁首南正楷于狱海绝境。】
【道兵得铸,遂平狱海。】
【南泽沿海……复还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