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什么当初会使用“广闻”这个词,姜望私下里猜想,或许是怕不在草原的敏哈尔收不到这份呼唤……
当然,这只是瞎想。草原语言本也有很多中原的部分,从那些真血家族就可见一二。
在去苍狼斗场之前,姜望就专门遣人探问过,涂扈确实正在敏合庙中,因而这会倒是不虞落空——诸国使节接连抵达草原,涂扈这个迎接外国使臣的负责人,却到处乱跑,也实在有些奇怪。
对于齐国武安侯的拜访,涂扈并没有表现出矜傲,而是大开主殿之门,亲自将他引进殿中。
今日的涂扈,仍然如初见那日,穿得是富贵华丽。一身繁复至极的金冕祭袍,显现的是神恩神威,高高在上,但他本人给人的感觉,却很真实、鲜活。
那张英俊的脸虽然深邃,却并不给人距离感。
与在边荒时恰好相反。
随口与姜望解说着广闻耶斜毋殿的种种,从建筑风格到历史趣闻,是亲切自然、妙语连珠,使人如沐春风。
走进高大肃穆、金碧辉煌的大门,姜望首先看到的,是一口巨钟。
此钟呈天青色,悬挂在院落正中,其上浮雕细致,描述的是敏哈尔传道的故事。因为体积过大,简直像是一堵照壁。
进来的人必须得绕开它,才能得见其后的风景。
“这口广闻钟,从广闻耶斜毋殿落成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撞响过。”涂扈介绍着,语气中有极浅的怅然。
姜望当然知道为什么它没有响起过,关于敏哈尔的故事,已经在草原上流传了不知多少年。
只是此刻他听到“广闻钟”这个名字,忽然想起另一口钟来。
悬空寺镇寺之宝——“我闻钟”。
名字如此相似,是否会有什么联系?
然而一个在苍图神教,一个在佛门东圣地,实在风马牛不相及。
姜望觉得自己大约是有些太敏感了。
对于牧国本就存在的许多疑问,再加上边荒猎魔时的经历,使得他现在看牧国哪里,都觉得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存在。
“广闻……好名字。”他这样不出错地回道。
涂扈漫步而行,如沐神光中,轻声道:“是啊。‘如得广闻’,‘如使知闻’,‘如是我闻’,此佛宗‘三闻三佛信’,怎会不好?”
姜望心头一震。
涂扈这话说得已是再明白不过了,这广闻钟,就是与悬空寺的我闻钟有关联!
但怎么会?
一个东域佛宗,一个北域神教。不说天然对立,也至少是泾渭分明。怎么当中还有故事吗?
他抬眸瞧着那天青色巨钟表面的浮雕:“那这浮雕……”
如果广闻钟是佛门之物,又怎么会浮雕苍图神使敏哈尔的故事?
“哦。”涂扈随口道:“枯荣院覆灭后,再雕上去的。”
他说得太随意,好像并不是在讲一个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可是枯荣院这个名字,实在太敏感。
涉及齐国废立太子,甚至牵扯当年齐夏争霸。
位在草原帝国至高王庭的敏合庙,在其主殿正院当门悬挂的这口广闻钟,竟然会跟枯荣院有关系?
历史的尘埃一旦拂开,岁月黄卷里蛛网蔓延。后人追忆前事,看到的都是片语只言,支离破碎的画面。要一点一点地拼凑,才能略窥真相。
这种拼凑的困难和复杂,正是《史刀凿海》的伟大之处。
然而《史刀凿海》,也未对这一口广闻钟有什么记载,姜望无从揣摩。
那齐国和牧国,牧廷和枯荣院,在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当年那位神使敏哈尔传教中域的故事,好像比想象中更复杂。这广闻耶斜毋殿所涉及的,似乎也不仅仅是人们所描述的那些……
乃至于广闻耶斜毋这个名字,也并没有那么简单。
纪念苍图神教神使的敏合庙主殿,竟然用一口与枯荣院相关的广闻钟命名。
只消想想,便觉得其间千头万绪,不知有多少隐秘纠葛。
历史何其复杂!
对于历史长河中的复杂性,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姜望已经不那么意外。
他意外的是,涂扈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些?
他可不认为自己有多么招人喜爱,又或者说涂扈有什么好为人师的习惯。
来牧国也有许多天了,除了刚到敏合庙的那一天,以及边荒的偶遇,他们可是从来没有私下的接触。若非他这次登门拜访,也不会有这次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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