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铁官有二,一个在东边的郑县,一个在长安东南的蓝田县。产铁的蓝田县作为京畿最大的铁工坊,基本承担了皇室用铁需求,而这趟蓝田铁官之行,让任弘全面认识了大汉的冶铁技术。
技艺分工已十分发达,发达到了他这外行人都很难置喙的程度,选矿、配料、入炉、熔铁、出铁、铸造锻打等工序分得很细,非说是所谓流水线也没问题。
而高炉冶铁已在关中和关东的河南郡、南阳郡、赵地十分普及。
炼炉是黄土夯打而成,再加上耐火的砖,筑成两人高的椭圆形,居然还用上了煤炭,但只是作为助燃剂,主料还是木炭。
最让任弘眼花缭乱的,是铁官刻意炫的“叠铸技艺”,一次能铸上百个马车上的铁铸件,简直是套娃。范与范之间的分浇口只有几毫米。毕竟经过商周春秋一千多年青铜铸造的锤炼,让铸铁技术也能站在巨人肩膀上,遥遥领先世界。
锻造也不虚,任弘看到来自陈留郡的郭姓铁匠展示的“百炼法”,郭铁匠手持大锤,将呈海绵状的块炼熟铁反复锻打,烧烧打打、打打烧烧,去除杂质,重复很多次甚至上百次。等冷却后,它的色泽清明,磨光后就呈现出黯淡的青黑色,与一般的铁迥然不同。
这时候不能称之为铁了,而是“钢”。
古人云,鍊钢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汉军士卒的刀都以炼得越多越好,廿炼卅炼是屯长、队率所带,到任弘这个级别,就要配置百炼刀。
但百炼钢极贵,一般只用于刀刃的制作,刀身只舍得用熟铁。
不过,另一位孔姓匠人向任弘介绍了一种来自赵地,能一次制造“廿炼卅炼”品质的办法,那便是炒钢。出产了生铁后,放入高炉继续加热至融化为铁液,再鼓入铁矿石粉,如此可以得到类似百炼钢的成品。
不过这种法子,必须年长经验丰富的匠人才能掌握,火候太重要的,一旦超过了火,就直接炒成了普通熟铁。
最后为哪种法子更为优秀,两位匠人吵了起来,负责锻造的郭铁匠说什么:“所谓炒钢者,此乃伪钢耳。凡铁有钢者,如面中有筋,锻百馀火,一煆一轻,至煅成斤两不减,方为纯钢也!”
锻造百炼钢的质量没得说,但就是太费时费力了,现在大汉要为战争做准备,需要大量的优质钢铁来制作步骑必备的环首刀等武器,质高、量产?任弘全都要!
铁官工匠虽然是有几十年工龄的老工匠了,但他们只会按照经验来摸索,任弘却对钢铁冶炼的原理略知一二。
其实任弘用他可笑的化学知识想想就明白了:对质地柔软的熟铁进行反复锻打是要掺入碳。
而将坚硬较脆的生铁继续放入炉中高温冶炼是要去除碳。
两个相反的方向,但最终目的相同:都是为了能得到“铁中精华”的钢,达到中间最完美的状态。
于是任司农开始了指导意见,挺着肚子,开始不断比划手势,一副很懂行的样子:“若能以生铁夹熟铁,泥封炼之,是否也能炼出钢来呢?”
这就是历史上的“灌钢法”了,也可以叫低温炼钢法,原理很简单——说出来当然简单,难的是实践,那就不必任弘操心了,他现在就算说要试试将水变成油,石头变成铁,也有大把人捧臭脚说“君侯妙想,大可一试!”
两个老铁匠闻言一愣,看了对方一眼,虽然一般的大司农来胡说几句他们也不会当真,但大司马卫将军名声在外,二人都希望西安侯能佩戴自己制作,刻了工名的刀剑,遂朝任弘一作揖,一边继续吵着嘴,一边忙着尝试去了。
而任弘有感于大汉能工巧匠虽多,但大多数人,都如同发明了灞桥纸、高炉、百炼钢的匠人一样,湮没在历史中寂寂无名,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官营工坊里大多数人更处于混吃等死的状态,遂宣布了一项他向天子请求后获准的新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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