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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浪潮(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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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网址:xs自打那串“葡萄”挂上城头。

  钱唐的坊间巷末似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可真要问个究竟。

  或因身在庐山,钱唐的人们反而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含混道声:这回与往回不同了。

  当然不同。

  先前两次,那解冤仇譬如传奇故事中的侠……狂徒,夜闯门户,独取头颅而去。

  可这一次,那蔓上的脑袋一个缠着一个:跑南洋贩卖猪仔的马船主,手下管着百余乞儿的段丐头,善治鬼病的巫师姆徕……这些都是钱唐有名有姓的人物,却在一夜之间,统统被人摘去了脑袋,悄无声息挂在了城头。

  先前,钱唐的人们只把“解冤仇”当是身边一桩奇事。

  好奇。

  他是谁?

  而今,怕该问。

  他们是谁?

  …………

  “定是过江的强龙!”

  窄巷里,郝仁挥舞着铲子,言之凿凿。

  “本地人似圈养的猪羊,肥则肥已,哪来胆量咬人?”

  牛六见他把不住嘴,面上不悦,又要训斥。

  郝仁忙道:“六叔,城里城外人人都在说,没见有啥坏事,咱们凭啥说不得?”

  “凭咱们是外地人。”

  牛六语重心长。

  “对你我而言,好事坏事,不如无事。”

  他又要讲一番“养家糊口”的道理,却见巷口冒出一肥头大耳。

  却是东家。

  他天天吃饱喝足后,成日在各处转悠,但见手下人有停下歇口气或聚在一团的,便如现在:

  “倡伎生出的腌臜货”、“猪狗不如的懒骨头”、“舅舅日出的杂种”……爹娘老子一通乱骂。

  大伙儿不敢吱声,等他骂累了,牛六低眉顺眼过去道声“东家幸苦”。

  东家哼叽两声,吩咐:

  “今日我要招待贵客,你们几个早些下工,给我拾掇拾掇院子。”

  哪儿敢说不。

  等他背影走远,郝仁含在喉咙半响的老痰才啐了出来。

  “狗东西,成天净使唤咱们。这逛窑子还得给钱哩,咱们竟不如婊子么?!”

  “他们吃剩了,咱们或许也能混些油水。”牛六劝慰得很不得力,“罢了,也全是坏事。”

  “好事坏事。”郝仁活学活用,“不如无事。”

  人在屋檐下,又能如何呢?

  只好亡命赶工,五个时辰的活计四个时辰干完,早早去了东家宅子也是食秽庙应差。

  东家尚在外头督工,家里只他婆娘孩儿。那婆娘便把孩子关进屋里,把牛六几个支使得团团转。

  一会儿,收拾院子,不能见一根杂草。

  一会儿,打扫鸡圈,不能闻着一点儿屎味儿。

  一会儿,清理屋顶,瓦隙间不能留着一片落叶。

  如此忙活到日入时分,大伙儿正忧心错过门禁,便远远望见东家领着贵客回来。那婆娘赶紧把院里唯一剩下的脏东西——牛六几个撵进竹棚,免得污了贵客眼睛,收拾笑脸倚门迎客。

  东家夫妻待客殷勤,丈夫叙旧句句甜似蜜,妻子劝酒声声柔如丝,但无奈,贵客的态度却疏离得很。

  有一声没一声的搭话。

  推杯换盏不过两轮。

  说起了正事。

  “尔等小庙香火虽稀,平日也要上心收取,每月上缴更要及时,使者那头着急取用。”

  东家:“是,是,是。”

  “这个月的‘建庙钱’数目是对了,时间却迟了些,下个月千万注意,宜早不宜迟。”

  “喏,喏,喏。”

  “解冤仇那贼匪近来为祸甚烈,戕害了许多良善。法王慈悲,令地上诸位使者率鬼卒护卫里坊。未免怠慢鬼神恩情,各家得再供一笔‘治匪钱’。”

  “唯,唯……啊?!”

  东家愕然,忙声叫唤。

  “这、这城里收的除秽钱,城外卖的粪肥钱,大都上缴,小人哪里再掏得钱来?”

  “蠢材!”贵客呵斥,“需你出钱?你手下这许多工人,每人每日工钱里抽取个两三文,岂不绰绰有余!”

  那边,东家连声“高见”;这头,大伙儿不由惊怒出声。

  贵客听着动静。

  “什么声音?”

  东家斟酒赔笑。

  “棚里养的牲口闹腾。”

  大伙儿恨不得当即冲出去质问,可终究怕丢了活计,不敢再有声响,个个郁郁闷在竹棚里。

  直到东家在外头呼唤。

  牛六怕同乡们一时冲动,叫他们呆着,自个儿出去应对。

  此时,城内晚钟已起,宴席已散,剩东家一个桌上嚼吃酒肉。

  牛六瞄了眼席面,菜色丰盛,却显然不入贵客法眼,没动几筷子。他暗道倒霉,瞧来剩菜是没指望了。

  东家带着熏醉:“‘治匪钱’的事儿你们都听着了。”

  “是,是。”

  “场面话我也不扯了,这钱啊推脱不掉。咱们既在一座庙烧一炷香,日子难过,你我还得互相体谅。”

  “喏,喏。”

  牛六嘴上应付,心里拨起了算盘。

  日结五十五文,扣除食宿五文,工具折旧五文,香火钱五文,保钱五文,牙钱二十文,又缴建庙钱五文,入城税五文,还剩五文。从今起,再缴治匪钱三文,便余两文。

  还好,还好,攒个十天半月的,也能给家里添点儿荤腥。

  日子难过,多多忍耐,熬过这段年月,往后的日子会有盼头的!

  “你们每天的工钱再抽六文。”

  “唯……啊?!”

  牛六骇然。

  “不是三文么?!”

  熟料,东家白眼一挑,忽的抓起吃剩的骨头,一把砸了牛六满脸残渣,竟立时翻了脸。

  “屮你娘的牛六,我不挣钱?我不养家糊口?!”

  牛六哪管其他,急切得几乎语无伦次:

  “五文!五文!城门税还有五文啊,东家!你这么抽钱,我还倒欠一文哩。你千万行行好,求求哪怕少收一文。否则、否则小的连城门都进不来,如何为您做工?再说,家里家当都烧尽了,干不了活,妻儿老母怎么能活!”

  “啊呀!”

  东家呵笑着横起白眼。

  “爷爷予你生计,倒还扼杀你家小?”

  他醉醺醺起来,抄起盘中切肉小刀,强自塞入牛六手中。

  “爷爷既是恶人。”

  他扯开衣襟,坦出心口肥肉。

  “来,来!够种的往这儿捅!”

  牛六哪儿敢动手,他“噗通”跪倒在地,死命磕头,哀求不休。

  东家嗤笑观之,等受足了响头,才施施然再坐下。

  “你我好歹同烧了一炷香,不好叫外人说我不仁义。”

  牛六听了,只以为事有转机,忙起身,拿袖子抹去脸上涕泪,又匆匆擦了擦手,腆着笑脸为东家斟酒。

  东家老神在在。

  “法王使者在坊中的神祠设得仓促,一时也没合适的在座下服侍。听人说,你那对儿女长得周正,正好可去鬼使座下作一对童……”

  东家话语突兀顿住,疑惑低下头去,但见一柄切肉小刀深深刺入侧肋。

  再抬头。

  牛六怔怔瞪大双眼,眼中血丝蔓延。

  拔出小刀,又要再刺。

  “狗东西!”

  东家咬牙喝骂,劈手就夺过了小刀,再一脚将其踹翻在地,怒冲冲举起小刀。

  未及落下,手臂被人扯住。

  张口呼喊,嘴巴又被人捂住。

  却是同乡们从竹棚里冲了出来,与东家纠缠作一块儿。

  这时。

  晚钟敲去最后一声,天地间暮光收尽。

  昼夜转换,阴阳变迁。

  牛六缓缓化作枯骨模样,同乡们也一一显出枯瘦厉相,连着东家,在酒炉炭火微微映照里,竟也不见了影子。

  没错,牛六是鬼,他的同乡是鬼,东家同样是鬼!

  只不过他厮混有成,不仅做了庙祝,也是庙中受祭的食秽鬼本尊,白日扮作活人,光明正大在阳间行走,还娶了妻子,收养了子女,接续香火。

  东家喉头起伏,正勉力诵咒,院里随之有微微的香风起伏,那是他在调动庙里的香火神力。

  小庙那点儿稀少的香火大多都上供了,但再微薄的神力一旦发动,也不是几只在人世苦苦挣扎的小鬼能够抵抗的。

  香风渐盛的关头,牛六深凹的眼窝里猩红闪闪,忽的埋首下去,牙齿咬入东家喉咙。

  诵咒声于是戛然。

  再奋力一扯。

  灰黑鬼气如血喷涌。

  刺激之下,同乡们或说饿鬼们,一个个张口埋首。

  “当家的。”屋里响起他婆娘的声音,“怎的啦?”

  身躯被啃食得残缺不堪的东家已无法回应,他的手无力扒拉着牛六,嘴唇颤抖着,似在哀求什么,可换来的,只是几对循声抬起的猩红眼睛。

  …………

  夜色迷离,雾气渐浓。

  四下一片冷寂时,小庙里却朦朦亮起灯烛。

  紧锁的房间内,清醒过来的牛六和同乡们已幻化回人形,可此时脸上却比鬼相还要难看,他们惶恐望着房中几具血淋淋、不成人形的尸体,他们是东家的妻儿,至于东家,早就魂飞魄散了。

  “怎么办?怎么办?”

  牛六口中喃喃。

  杀了东家固然解气,可后果又该如何承受?

  食秽鬼明着是城隍庙配下属神,暗里是窟窿城伸入人间的触手。一下恶了两者,怕是求活不能求死也难。

  “走?走。走!”牛六在屋里打转,“咱们一起走,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走不得!”

  郝仁一口反驳。

  “外头兵荒马乱,咱们拖家带口的能去哪里?!”

  牛六听了,霎如瘟鸡立住。

  “都怨我,都怨我!”

  他忽的狠狠扇起自己耳光。

  “好事坏事,忍着就是,何苦与他动手,万不该发这疯病,杀了东家啊!”

  大伙儿同样心如乱麻个个无措,郝仁却忽的上前一把抓住牛六。

  重重道:

  “谁说是咱们杀了他!”

  牛六:“啊?”

  “哪个亲眼看着了?哪个亲耳听着了?六叔你是出了名的‘养家糊口’,咱们这伙背井离乡的遇事哪次不是忍气退让?何来胆量和能耐杀一鬼神?!”

  郝仁深吸一口气。

  “所以……”

  …………

  阮家人初来乍到,虽借着老太公的名头结识了一些名流豪强。真要做个什么事时,难免在本地人的圈圈绕绕里四处撞头。

  但当阮老太公荣赐法王侍者,一切大为不同。

  以往撵不走的东西,自行退散;见不着的人,笑脸相迎。

  别人谈不下的买卖,阮家人能谈下;旁人做不好的生意,阮家人能做成。

  抬眼一瞧,四面都是笑脸;眉头一皱,八方伸来援手。

  但出门去,哪个不高看一眼?不殷勤相待?

  譬如。

  这番,阮家出了家贼,偷了府里的东西在外贱卖,却被当铺识破,当场扣押,连带赃物一并送还了阮家!

  是夜。

  阮府祠堂。

  烛火昏黄,照着台上列祖列宗的神位一排排森森而立。

  各房的郎君娘子各自坐在两侧阴暗中,冷冷围着跪伏在堂下的阮十三。

  长房阮延庭语气失望:

  “十三,你原本不过是家中私奴,念及血脉之谊,破例将你列入族谱。我等待你不薄,缘何要做家贼?”

  “托人查清楚了。”二房接话,声音尖利,“他被迎潮坊一私倡迷得神魂颠倒,可笑那倡伎年纪大得能作他娘!呵,果然是贱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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