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板起脸,眉毛连着胡子皱巴巴压下来。
“我可听说你这店子后院里安着驴马棚。怎么的?贵客还得挨着畜生睡?”
看在银子的份上,店家赶紧解释:
“客人你说笑了,隔着好几堵墙了,怎么能叫挨着?再说了,就算挨着,也是挨着我睡啊,今儿我住驴马棚。”
“什么个意思?”
“这不客满嘛,您住那间,是我自个儿腾出来的。”
“别,这多委屈你呀。”
“不委屈,来咱潇水的客人,走船的多,骑马驴的少,我家这驴马棚空大半个月了,干净着呢。”
店家极力劝解,可胡商还是不依。
“还是免了吧,哪有住店把主人家撵去睡草棚的。”
胡商四下打量,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一间阖锁严实的客房上。
“我就住这间吧。”
店家吃了一惊,面露难色。“这间……”
“有人住?”
胡商又塞过来个银裸子。
“我相信他一定很乐意把房间让给我。”
店家迟疑着接过银子,翻来覆去在手里攥了几把,最后竟是推了回来。
脸上挤着笑,却比哭还难看。
“不瞒客人,那房其实没人住,就是有些……”他支支吾吾半响,“不干净。”
“不干净?”
瞧着对方没明白过来,店家一跺脚,凑过来,声音又小又急促。
“有鬼!”
胡商愣了愣,过后却是哈哈大笑:
“那不正好。”
“活人动静大、声音吵、汗味儿重,我呀就爱跟鬼睡一屋。”
…………
夹着雨丝的过堂风驱走室内沉闷。
店家把房间洒扫一遍,转头瞧见胡商还在打量墙壁。
那墙上,或大如铜钱或小如米粒的黑色斑点样污迹爬满了墙面,密密麻麻簇拥着,一眼望去,一如无数黑色的眼珠,一如蛀满墙面的虫洞,使人不寒而栗。
“近来雨水多,天气潮湿,四处多生有霉斑,这间屋子许久无人入住,霉斑难免多上一些。”
“客人若实在住不惯,不妨换间房?”
店家依旧孜孜不倦地试图让自个儿住驴棚,但见胡商没搭理的意思,便只好识趣告退。
才掩上门。
那胡商忽然伸手在墙上抹了一把。
理所当然,手上便沾满了黑色的霉污。
他再轻轻一捻。
那些霉污竟忽而褪色,腾起丝丝缕缕的黑气飘回了墙面,又汇成几点霉斑。
“没想怨气深积如此。”
室内响起一声感慨。
古怪的是,胡商的嘴一直紧闭,未曾开口,而房间里也不见有第二个人。
要是旁人听着,恐怕会立即联想起店家嘴里神神叨叨的话语——房中有鬼!
可胡商却半点不见惊惶,反而回应道:
“这一路看过来,四处都是这类被怨气侵蚀的现象,非但物件上有,连人身上也生了不少,只不过被幻境所惑,妖怪们视而不见罢了。”
虚空里的声音再度感慨。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胡商点头:“这么大规模的怨气侵蚀,想来是几十年间,妖怪们潜意识里的怨恨日积月累攒下来的,以前被幻境掩盖住了而已。就算没我那一道风火雷,这股子怨恨也迟早会把幻境冲垮,要是再有个什么秉怨气而生的妖怪,那乐子可就大发了。”
这话委实轻佻,但虚空中的声音显然也不正经,竟哈哈大笑:
“无妨,无妨,但凡忧愁怨怼皆可以酒消之,本神无一所有,唯有美酒万千!尽可倾江倒海,消这满城愁怨。”
对话到这儿,大伙也该听出来了。
虚空中的声音正是酒神。
当然。
不是他亲身潜入了幻境,他神力衰弱,活动范围仅在神像方圆几步之间,这只不过是种传音的手段,按他的说法,幻境是他亲眼看着建成的,多少能给李长安一点参详。
而胡商当然就是李长安了。
雷火之后,幻境里的时间线已然循环重置。
里头的人物,似邸店老板、阿梅、冯翀,甚至虞眉,多半已忘却了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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