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收起银子后,感慨道:“朝廷有旨,中原各地不容寺庙僧侣,寒山寺也不例外,有人还俗有人远游,贫僧也曾想过去西北化缘,只是年迈不堪,身边又有这个新收的弟子实在年幼,与贫僧是一般的脚力孱弱,这就耽搁下来了,后来一想,去不去北凉都无所谓,到了北凉,不过是一个老和尚得了安身之地,不去北凉,说不得贫僧还能让多几个有缘人,得了安心之地。”
徐凤年诚心诚意道:“大师,我可以派人送你们师徒前往北凉,等到世道太平些,只要大师那时候还想返回中原,北凉一定也会护送大师出行。”
老和尚笑着摇头道:“徐施主无需如此大费周章,佛缘在何处即是何处,莫要强求。”
徐凤年也没有强求,也知道强求不得,只得笑道:“我爹经常提起大师,说大师是真有大佛法的得道高僧,他很佩服。”
老和尚哈哈大笑,“徐小施主打诳语了啊,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可贫僧如何不晓得徐老施主的脾气?能不骂贫僧是个不识趣的老秃驴就很好了。”
徐凤年哑口无言,不说心中所想,徐骁的确每次提起这个寒山寺的老和尚,都是一口一个老秃驴的,私下更给老主持取了个屠刀和尚的绰号。当年那桩事情的大致经过,徐凤年年少时听娘亲说起过,法显和尚出身豪阀世族,在西楚曾官至吏部员外郎,辞官挂印后先入了道门,却不是在那大山名观里头修行,而是挑了个僻远小山头结茅隐居多年,后来不知为何就皈依了佛门,据说与寒山寺上任主持有过一场辩论,在世人眼中莫名其妙就一步登天当上了主持,当年徐家铁骑驰骋中原,马蹄过处,战火不断,别说老百姓畏惧那头出自东北的辽东虎,就是中原各国大军主将都要谈虎色变,唯独法显和尚拿着一本佛经孤身一人跑到了徐家军营,要当时如日中天的人屠徐骁放下屠刀,如果不是吴素拦阻,这个和尚不说什么人头落地,恐怕少不了一顿棍棒伺候,有媳妇在旁盯着,徐骁只好捏着鼻子接过那本佛经,心不在焉地跟那个和尚鸡同鸭讲地聊了几句,然后就让人赶紧礼送出营。
张隆景能够当成五彩郡的张首辅,在一州之内都是数得着的富家翁,何等油滑,见缝插针说道:“大师,我家也有很多人是吃斋念佛的,最近需要做几场佛事……”
耐心等到张隆景说完滴水不漏的那套措辞,老和尚这才缓缓开口道:“施主好意贫僧心领了,只可惜在施主家做的,可不是佛事啊。”
就在张隆景以为这件事情彻底黄了的的时候,不曾想老和尚话锋一转,笑眯眯道:“不过去还是要去的,万一碰上有缘人呢?”
袁左宗和徐偃兵面面相觑。
徐凤年对此没有什么诧异神色,由衷惋惜道:“这次朝廷灭佛,原因复杂,我就不说这种糟心事了,但我真的希望大师能够给更多人说佛法。”
提灯吃力的老和尚换了一只手提着油灯,心平气和道:“贫僧说不说佛法是一事,说给多少人听又是一事,有几人听进去佛法则又是一事。这天下有无佛寺,有无佛像,有无佛经,有无僧人,甚至有无佛,有无西天,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
老和尚停顿片刻,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只看众生心中,有无那方寸地来搁置佛法,佛法在,寺在,僧在,佛在。没了佛法,哪怕天下众生皆是僧人,又有何益?”
徐凤年点了点头。
老和尚所说的这个道理有些大,但是大道理只要有给人落脚之地,就是真道理。老和尚嘴里的于方寸地放佛法,就是极大和极小之间的栖息地。以前徐凤年痛恶夸夸其谈的读书人,厌烦那些测字卜卦的算命先生,如今回想起来,大概都是因为受不了那种落不在实处的言语,尤其是前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好像是反正道理我已经说与你听了,接下来如何做就是你的事情了。还是世子殿下的时候,徐凤年就对所谓的文人文臣意见颇大,只是在世袭罔替前后,哪怕有过两次入京不怎么痛快的经历,对离阳读书人的印象却越来越有所改观,这其中有王祭酒,黄裳,韩谷子,齐阳龙等等,这些是对北凉并不一味敌视的大人物,当然还有张巨鹿桓温这些对北凉一直存有削藩之心的庙堂砥柱,然后徐凤年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是不是等到年轻读书人愈发年长,阅历愈丰,一样能够成长为值得任何人敬佩的朝堂栋梁,一国风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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