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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 衮衮诸公,滚滚黄沙(中)(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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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一天还在京城官场上沦为笑柄的卢升象,围绕身边的道贺声不绝于耳。

  高适之宋道宁还是没有悬念地结伴而行,只不过与他们向来交集不多的陈望突然来到他们身边,也没有说话,歉意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高适之和宋道宁等到这位陈少保离开后,相视一笑,没有了养神殿上的苦涩。

  聪明人与聪明人打交道,有些事情,点到即止,比起言语凿凿更值得放心。

  跟陈望这种读书人同朝为官,不管对方如何位高权重,终究是舒服也顺眼的事情,讨厌不起来。

  高适之玩笑道:“摊上那么个只晓得拖后腿的老丈人,真是委屈了咱们这位陈少保。”

  宋道宁瞪眼轻声道:“宫廷重地,连慎言两字也不晓得?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高适之一笑置之。

  就在此时,常山郡王赵阳突然一声轻喝,把温守仁这些文臣吓了一大跳,举目望去,原来是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出现在拐角处,与常山郡王府邸熟门熟路的官员,都认出那个小家伙的身份,正是赵阳的嫡长孙,如今在皇宫内那座赵室龙子龙孙扎堆的勤勉房就学,离阳宗藩子弟无不以进入勤勉房为荣。养神殿位于外廷内廷交汇处,更是头等军机重地,照理说就算常山老郡王的宝贝孙子再贪玩迷路,也绝对无法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无故临近养神殿百步者斩立决的规矩,可不光光是摆设,也难怪赵阳如此恼火,宦海沉浮了一辈子的老人是真的有些胆战心惊。

  那个在勤勉房读书的孩子给自家爷爷吓得脸色苍白,小脸皱在一起,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怜模样。

  不过很快一位白衣年轻男子就出现在孩子身边,他双眼紧闭,脸色恬淡,微有笑意,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然后循着声音“望向”常山郡王赵阳,“老郡王不要生气,是我请求赵元帮忙领路,之前已经与司礼监通过气,并不曾逾越宫禁。”

  老郡王愣了愣,一时半会没弄明白其中缘由,想了半天,才记起自己孙子前不久说起勤勉房多了位目盲的总师傅,姓陆,学问极大,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脾气极好,从不打人板子,当时老郡王就纳闷怎么一个瞎子也能当勤勉房的总师傅之一了,虽说咱们离阳不是那个连当官都要以貌取人的大奉王朝,可一个瞎子想要当官仍旧是不太符合常理,在地方上做个出谋划策的幕僚倒是无妨。后来老郡王一打听,才知道这个目盲文士曾是靖安王赵珣身边的谋士,永徽末年为靖安王府捉刀了那份在京城颇有影响力的四疏十三策,后来不知怎么就在太安城扎了根,赵阳对此是有些嗤之以鼻的,估计不过又是个晋兰亭之流的读书人罢了,墙头草随风倒。

  老郡王听过这位贵为勤勉房总师傅的年轻人解释后,仍是板着脸冷哼一声,对自己孙子没好气道:“瞎逛什么,滚回去读书!”

  在府邸上与父辈一样对老郡王怕得要死的小孩子,这回竟然破天荒没有听从“军令”,咬牙颤声道:“爷爷,我还要为陆先生带路呢,先生告诉我们,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十里路最可见一个人的根骨秉性,我这才走了一半……”

  习惯了府邸上下唯命是从的老郡王顿时勃然大怒,那股子半生戎马积攒下来的威势暴涨,“小兔崽子,一半你个大爷!敢跟老子讲道理,有本事今天就别回常山郡王府邸,在门口大街上睡去!”

  目盲年轻人微笑道:“读书人读书,不正是为了能知礼讲礼从而循理行事吗?为何与长辈便讲不得道理了?”

  和颜悦色的勤勉房师傅,与满身暴戾的赵室郡王,形成鲜明反差。

  就连许多走在前头的离阳公卿,都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身望去,一个个拭目以待。

  老郡王瞥了眼那个嘴上无-毛的年轻先生,根本懒得多说什么,然后依旧狠狠瞪眼那个孩子,“造反啊,你小子晚上想吃几顿‘刀鞘饭’?嗯?!”

  刀鞘饭一事,太安城的达官显贵大多听说过,是老郡王赵阳教训家族子弟的杀手锏,事实上就连与老郡王府邸接近的燕国公淮阳侯,年少时大多也挨过赵阳毫不客气的刀鞘敲打,美其名曰你们的长辈管不好,那我就替他们管上一管,举手之劳,不用谢我赵阳。

  一听到刀鞘饭三个字,孩子吓得两腿愈发颤抖。

  年轻人蹲下身,跟孩子窃窃私语了几句,后者使劲点头,脚底抹油,一溜烟远离是非之地。然后这位青州人氏的目盲读书人起身笑道:“棍棒出孝子,此话不假,可一个家族若只有棍棒而无诗书,注定只有愚孝,即便有一家之忠义,却难有一国之忠义。于君王社稷并无裨益,于天下苍生也无恩泽。”

  老郡王冷笑啧啧道:“大道理倒是挺能唬人的,不愧是勤勉房的总师傅,只可惜本王今儿没兴趣听你瞎扯,你这种满口仁义道德的腐儒,实不相瞒,本王在春秋战事里头,可是杀了不少!如今既然你在勤勉房当差,本王倒也没那份本事与你过意不去,你运气好,晚生了二十年!”

  老一辈的永徽官场人物其实都知道,这位常山郡王的口无遮拦,那是出了名的,就连张巨鹿和桓温的授业恩师,都曾不幸领教过赵阳的唾沫。

  年轻读书人笑意依然,也不再与常山郡王继续言语争锋。

  冷眼旁观的吴重轩笑了笑,对这位战功显著却生不逢时的老郡王生出几分惺惺相惜。

  晋兰亭有些隐藏极好的幸灾乐祸。

  先前的国子监狂士孙寅,如今的翰林院雏凤宋恪礼,十段棋圣范长后,还有这位横空出世的白衣寒士陆诩,礼部侍郎都视为未来官场上的心腹大患。

  而齐阳龙,桓温,还有陈望三人,不约而同都皱了皱眉头,尤其是今年再度成为启奏迎秋官的陈少保,隐约间有些罕见的怒容。

  在这期间,只有一人真正胆战心惊,那就是原青州将军洪灵枢。

  当初青州士族陆氏惨遭横祸,只有一名少年在自戳双目后,因为注定仕途断绝,得以侥幸生还,之后据说在永子巷赌棋以及担任青楼琴师,凭借这两种贱业为生,哪怕之后不知为何此人坟头冒青烟,成为老靖安王赵衡的王府文案,继而成为新靖安王赵珣的首席谋士,但是那桩陆氏惨案始终没有翻案,某些忧心忡忡的当局者几次试探靖安王府,都没有得到答案。以前洪灵枢对此也没有怎么上心,一来他和洪家不曾参与到那桩惨案中去,如果真有的话,早就斩草除根了,连一个瞎子少年也不会留下。二来当时他是手握兵权多年的青州将军,小小陆氏本就是个蝼蚁一般的低微士族,如果当时陆诩想要对几个仇家发难,其实无异于跟整个习惯了抱团取暖的青党叫板,靖安王府两代藩王都没有帮助他陆家沉冤昭雪,多半是有此顾虑,一个无根浮萍的年轻幕僚,与整个青党,孰轻孰重,高下立判。

  可是当洪灵枢在这宫廷军机重地看到那个年轻瞎子,尤其是那句寻常旁人未必在意的“已经与司礼监通过气,不曾逾越宫禁”,如今在京为官的洪灵枢如何能够不遐想连篇?

  这个瞎子突然成为一大帮太安城最拔尖勋贵子弟的先生,若是心怀怨恨,对整个青党都不曾释怀,以至于迁怒于他这个离阳平字头将军的洪灵枢,也许很难掀起太大风浪,但终究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洪灵枢没有进京,始终待在天高皇帝远的青州一亩三分地,继续当他的正三品将军,那么洪灵枢也许会有远虑隐忧,却断然不会像现在这样有迫在眉睫的惊惧。

  洪灵枢内心深处有些唏嘘,归根结底,还是青党在永徽祥符之交的庙堂上太缺少话语声,更是他洪灵枢比不上温太乙在京城根深蒂固,换成是与陆家惨案牵连更深一些的吏部老侍郎温太乙,哪怕他与这个年轻瞎子面对面,相信肯定不会如此忐忑不安。

  这一刻,洪灵枢无比渴望那个比自身平字头衔更高一头的征字。

  离阳征字四方大将军,杨慎杏,阎震春,马禄琅,杨隗。其中杨慎杏在广陵道战败后已经失去头衔,被朝廷丢到北凉道当那个滑稽可笑的副节度使,阎震春更是战死在广陵道沙场,死后倒是获得一个高规格的美谥,倒也算恩泽门庭子孙,最受朝廷信任器重的马禄琅也已病逝,杨隗毕竟年事已高,最多五年之内就会退出离阳军界,而征平镇三字武将都是实权本官,并非虚衔,所以这一退,不存在站茅坑不拉屎的情况,就得立即换人顶替上,比如当今兵部尚书吴重轩,正是顶替阎震春获得征南大将军的身份。

  洪灵枢的入京和温太乙的离京途中,在青党三驾马车的领袖陆费墀死后,两位愈发成为一根绳上蚂蚱的青党大佬,虽未碰面,但是有过密信来往,熟悉京城内幕的温太乙为洪灵枢有过一番推诚置腹的讲解形势,在温太乙当时看来,除去地位超然的大柱国顾剑棠不说,洪灵枢的未来对手,是卢升象,唐铁霜,许拱,马忠贤,忠烈之后的蓟州副将韩芳,父亲正是杨慎杏的杨虎臣,气运惊人的宋笠,老丈人是顾剑棠的袁庭山,人数多也不多,少也不少。

  如今宋笠袁庭山已经自毁前程,与赵炳陈芝豹两位造反藩王沆瀣一气,不用理会。

  兵部左侍郎唐铁霜是福祸相依,成也顾大柱国,败也顾大柱国,在兵部衙门看似风头一时无两,连尚书吴重轩都要避其锋芒,但是在温太乙眼中,反倒不如许拱更有威胁,这位出身江南道的龙骧将军,后劲不容小觑,作为江南士子在卢白颉失势后迅速推举出来的官场代言人,许拱不管当下仕途如何坎坷,都难以阻挡其上升之势,至于既有祖荫又确有领军才华的马忠贤,只要离开家族根基所在的京畿之地,温太乙虽然在密信中并未多说一字,但洪灵枢心无比知肚明,青党所在的靖安道,必然会是这位副节度使的官场泥泞之地,不会明目张胆地让其陨落,事实上青党也没有那份实力和气魄,但要说让马忠贤的爬升阻上一阻,缓个三四年,不难。而韩芳杨虎臣两位年轻后辈,比起做了将近二十年一州将军、如今又有平字在握的洪灵枢,劣势明显,只要这两个后起之秀没有大功,洪灵枢又没有大过,相信洪灵枢会比他们更早一步登顶。

  温太乙原本最不看好卢升象,一场声势浩大军功无数的西楚复国,到头来身为南征主帅的卢升象,只获得一个类似文臣上柱国的虚衔骠毅将军,在京城官场沦为天大笑柄,现在回头再看,卢升象的迅猛崛起和长盛不衰,已经无法遮挡,洪灵枢可以与唐铁霜许拱暗中较劲,却绝不会试图跟卢升象掰手腕。

  温太乙在密信结尾坦言,沙场对敌,你死我活,真正到了一定高度的庙堂风景,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你上我下,绝不是什么和光同尘皆大欢喜。

  温太乙还有些话没有写于信上,而是让那名生于温家的捎信心腹面对面向洪灵枢转述。

  勿与陈望交恶,与严池集交好,切记小心陆诩。

  陆诩在京城官场明面身份仅是勤勉房总师傅之一,此时他向前几步,做出“举目四望”状,笑问道:“听闻洪将军也在今日小朝会之列,我陆诩恰好正是青州人氏,可否一叙?”

  京城公卿当然不知那件陈年旧事的陆氏惨案,只当做是同乡之谊的正常叙旧,何况青州系官员在太安城联系紧密早就朝野皆知,可能宅子分别在城东城西的两名青州官吏,也必定每旬都会聚头寒暄一次,这在官场其它大小派系看来,都是匪夷所思的怪事。别州的京城会馆往往平时门庭冷落,唯独青州那四座会馆几乎日日高朋满座,且无论身份,高官士子商贾游侠,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怡然自得,从不介意官场与士林的风评好坏,也从在乎被讥讽为趋利之徒。所以当陆诩公认提出要与洪灵枢“叙旧”,那些京城权贵没有谁感到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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