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大虎忍不住讥讽道:“就你那点花架子,去了铁定是赔本买卖。你真当北蛮子好惹啊?那些蛮子自小就跟弓马相依为命,箭术马术真不差,你去了也是白搭。”
孔大虎突然没来由感慨道:“王爷有件事不地道啊,把听潮阁武库里的好东西都一股脑送给徽山那位武林盟主了,看来那喜好穿紫衣的婆娘,应该姿色如传闻那般美若天仙,否则咱们王爷也不至于这样出手阔绰。话说回来,给咱们北凉练武的人留下点残羹冷炙也好嘛,不说什么上乘秘笈,二三流的,随手丢给咱们来一两本都成啊。”
许十营呸了一声,“就你孔小猫那点骨气也想练成绝世高手?王爷就算送你一堆秘籍都是做梦!”
孔大虎也不生气,笑道:“你许十营骨气多,送我几斤成不成?”
徐凤年笑着圆场道:“武当时下那套人人可学的无名拳法,大有深意,蕴含着洪洗象对大道修行的体悟,我敢说哪怕一辈子只学这套拳,不论之前是练拳还是练剑练刀,都可以裨益终生,咱也不去说什么证道飞升,什么一品高手,那毕竟得看个人机缘,但要说让习拳之人强身健体,益寿延年,跟阎王爷多讨要几年光阴,肯定可以。在我看来,听潮阁一百本被束之高阁的秘籍,也比不上那套人人可学的拳法。”
孔大虎将信将疑道:“小兄弟,这套拳法果真如此不俗?”
徐凤年点头道:“就像一篇文章写得盲风涩雨诘屈聱牙,瞧着很有才学,其实在大家眼中也就那么回事,算不得真正好学问。同理,一套武功入门越难,门槛越高,也未必是好武功。”
孔大虎笑道:“这道理好听,可未必在理啊,世间武功,哪有门槛不高的?小兄弟你说老剑神李淳罡的两袖青蛇难不难学?又岂是谁都能学的?新剑神邓太阿的剑术,随手一个架势,那更是让连小宗师看都看不懂。”
被反驳的徐凤年哈哈笑道:“这正是武当这套拳法的高明之处,也是洪洗象所修大道的真意所在,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天道如华山之巅的险路,仅是一条羊肠小道,虽有脚步,但人烟罕至,可洪洗象的大道,却是世间那平坦驿路,人人可走,只要坚持,哪怕资质平庸,也能走得远。”
孔大虎愣了一下,指着这哥们笑道:“听着像歪理,但还是挺有道理的。”
许十营一本正经拍了拍徐凤年的肩膀,说道:“小兄弟有悟性,以后肯定能够成为扬名立万的高手。”
徐凤年微笑道:“借你吉言。”
三人起身后,武当掌教李玉斧还是被众人重重围绕脱不开身,那名在去年隆冬大雪时分上山的小道童站在外边,小心翼翼打量着徐凤年,不知为何,孩子对这个不知身份却能让师父格外重视的神秘男子,初见时有些没道理可讲的敬畏,但很快心底就有些晦涩难明的亲近。不过始终是畏多于敬,所以从头到尾孩子都躲在师父身后,没有跟这个家伙说半个字。就在徐凤年跟小道童余福视线对碰然后后者赶紧转头的时候,一名锦衣貂裘的世家子俊哥儿蹑手蹑脚走到徐凤年身前,在五六步外就不敢上前,双拳紧握,手心满是汗水,身后还跟着一帮同样纯粹是吃饱了撑着来武当山赏风赏月的狐朋狗友,他们这伙人对什么武当掌教什么拳法都不上心,但时下北凉旧三州的官场,以及官场子孙,对某人的观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在那群当年跟那人比拼谁更纨绔败家的年轻人加油添醋之下,更是达成了一个共识,觉得天底下最爷们的事情,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那个一脸不敢置信的年轻公子哥停下脚步后,怯生生试探性说道:“在下柳玉鲲,家父是陵州丹阳郡守柳工筌。”
徐凤年笑了笑,“你大哥是龙象铁骑的骁骑尉柳玉山?当时跟着龙象军长驱直入,一人斩获首级十二颗?”
那个在同党眼中最是跋扈的柳玉鲲竟然一下子就眼眶湿润起来,浑身颤抖,如遭雷击。
柳大公子正要下跪,却看到眼前那人轻轻摇头,顿时硬生生伸直了已经弯曲几分的膝盖,不知所措。
去年陵州官场那场闹剧,诸多功勋武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顶着陵州将军头衔的年轻人逼得卸甲,一个个露出满身伤疤,柳玉鲲就在场远观,起先也没觉得那一幕如何震撼人心,只是当他后来见到从边境返回的大哥,一向瞧不起他的大哥,因为文官出身的父亲在饭桌上发了几句冷嘲热讽的牢骚,差点跟父亲和整个家族决裂,后来又跟他这个弟弟一起破天荒喝着酒,断断续续说了些边境上的战事,说他的袍泽们是如何坦然战死,他柳玉鲲才开始知道那份沉甸甸的意义。所以柳玉鲲这才在春寒料峭中登上武当山,只想知道那个新凉王当年是如何习武的。
徐凤年不想在这里泄露身份,跟柳玉鲲的闲谈点到即止,然后跟孔大虎许十营告辞,给了李玉斧一个眼神,只和陆丞燕走向茅屋。
等他走后,孔大虎和许十营面面相觑,这家伙怎么跟堂堂郡守公子扯上关系了?看情形最不济也是家世在一个级数上的人物,怎么还能耐着性子跟他们两人扯老半天的蛋?许十营更是嘴角抽搐,当时自己还装模作样拍了拍那哥们的肩膀,生怕这些听说最喜欢笑里藏刀的世家子一转身就朝自己动刀子,可千万别还没悟出个高手就给人套麻袋沉入洗象池啊。柳玉鲲先前壮着胆子观察了半天,看到北凉王跟两个穷光蛋武人蹲着聊了许久,还有说有笑的,这会儿可不就赶紧屁颠屁颠走上前,做了个举杯的手势,主动套近乎道:“两位老哥,兄弟我陵州柳玉鲲,相逢即是缘,我那儿有酒,最地道的绿蚁酒,要不咱哥仨一起嘬一个?”
孔大虎傻乎乎问道:“这位公子哥,不收钱吧?”
柳玉鲲无奈苦笑道:“打我脸不是?”
孔大虎和许十营懵懵懂懂去了柳玉鲲那顶豪奢绸缎帐篷内,懵懵懂懂喝上了煮热的滚烫绿蚁酒,四周还有一群衣衫鲜亮的纨绔子弟用崇拜的眼神望向自己,那几位年轻貌美的女侠更是眼睛发亮。
当两人最终得知那人的身份后,呆若木鸡。
祥符四年,凉州骑卒许十营战死于边关,死在担任游弩手标长的哥哥之后。
祥符六年,幽州步卒孔大虎战死于北莽宝瓶州。
两人死前有笑,皆死而无憾。
————
在离开茅屋前往小莲花峰的山路上,徐凤年和陆丞燕竟是又跟严家老小相遇了,如此缘分,让老家主严松也颇感奇妙,言谈之中也就淡了几分交浅言深的顾忌。若是加上严松年轻时在离阳覆灭大楚之前的任职,老人可谓久经宦海,陆续见过大楚离阳两个朝廷的四个在位皇帝,其实离阳刚刚登基的新帝赵篆也早就见过,不过严松在担任礼部侍郎的时候,那时候赵篆还不过是个各方面都不出挑的年少四皇子,见着经常去勤勉房授业的老人也要执学生礼。严松何等眼光老辣,自然不会将徐凤年认作是寻常的北凉香客,后来武当掌教李玉斧的招待,更坐实了老人的看法,只不过双方心知肚明,都不需要摆在桌面上说得太敞亮,至于这个年轻人是北凉哪位将种子弟,已经见识过离阳庙堂最高处风景的严松跟北凉八竿子打不着,更不需要计较。两人登山时的聊天,不知不觉就聊到了那位碧眼儿首辅大人,对于张巨鹿,站在敌对阵营的严松是心怀遗憾的,说张巨鹿距离圣人还差半步,做到了兼济天下,可惜却没能独善其身。
严松忧心忡忡道:“藩王,外戚,宦官,武将,文官。这五种人,如果立身不正,是最容易引来天下大乱的。我朝皇后贤德,外戚素来不成气候,是天下莫大的福气。宦官先后由韩生宣宋堂禄两任司礼监掌印领衔,人品不去多言,但都对赵家天子忠心不二,对权柄一事也很谨慎,我朝宦官恪守本分,故而不用担心宦官干政。先帝在张巨鹿竭力辅佐下大力削藩,悄然抑武,刚柔并济,颇有成效。上一代称得上封疆裂土的几大藩王里,胶东王赵睢早已锐气尽失,淮南王赵英更是战死沙场,靖安新王赵珣也一心一意为国尽忠,广陵王赵毅没有什么野心,你们北凉又被北莽牵制,就算有心也无力,那么就只剩下手握精兵又善于藏拙的燕敕王赵炳了,南疆天然没有大敌,赵炳可以缓缓蓄势,这必定是我朝的心腹大患。”
然后严松自嘲道:“至于我们这些文官嘛,书生造反十年不成,皇帝最好打发,生前太傅死后文正,一直是文人一辈子最高的追求,就算做不到太傅,还有那么多二品三品大员可以当,而谥号,除了文正,也还有一大串可以带进棺材里。退一步说,当官没出息,还能立言传世,青史留名,所以我说我们文官是最有野心的,也是最没有出息的。但是!”
严松突然停顿了一下,神情肃穆,沉声道:“有了张巨鹿为天下读书人做了整整二十年的榜样后,不一样了!”
徐凤年笑道:“那位青云直上的晋三郎,难得说了句捅破窗纸的大实话,民为贵君为轻,这正是张巨鹿教给他的。也正是晋兰亭这句递交给新帝的投名状,让先帝下定决心赐死首辅大人。”
严松恨恨道:“那个小王八蛋,不当人子!不当臣子!坦坦翁打得好!”
徐凤年看似一笑置之,但是陆丞燕却凭借直觉察觉到他流露出一丝杀机。
严松叹了口气,“永徽之春的那帮文臣公卿,几乎人人的修齐治平都是上佳,挑不出大毛病,但跟着张巨鹿耳濡目染多年,一旦没了首辅的心胸气魄,就会有过犹不及的结果,越是太平盛世,君子之争越是容易沦为意气之争,而且可怕之处在于连皇帝都要束手无策。老夫有不少学生,得意门生也有一双手的数目,不是老夫自夸,确是一直按照圣人教诲的有教无类,前十年二十年还看不出什么,等到老夫差不多致仕,就分出天壤之别了,不论是世族身份还是寒族出身,都算干臣能吏,治政有方,但除了寥寥两个学生做到了善始善终,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贪渎,可那些家世好的,吃相也要好上许多,骤然权贵起来的,就难看了,老夫也纳闷,后来思来想去,还是其中一个两袖清风的寒士学生道破天机,是他们怕穷,也穷怕了,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子孙后代积攒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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