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入梦源赖光已然轻车熟路,他的接受能力一向很强,此时甚至还有闲心猜测自己这辈子又是个什么人物。可现实的魔幻扯淡再次超出了源赖光的想象。再度苏醒时他只见满目水光潋滟晴方好,依旧是熟悉的第一人称生魂附体视角,他眯着眼习惯了突如其来的强光,心道这可比上辈子那风雪交加朝不保夕的处境好太多了。然还没等他回过神打量一下周遭环境,便听得身侧传来女子娇笑:“尼君小姐,您在出什么神呢?您瞧,今年的莲花开的格外早,这一定是您虔诚积善所回应的吉兆啊。“
尼君小姐?这是在叫自己?源赖光霎时有些懵逼,他抬眼远眺,发现自己正站在水清沙幼的岸边,渡桥畔柳枝新绿随风款摆白鸟低回。桥上行人如织,男子大部分皆作短衫草鞋,扎着本多髻或是银杏髻;而大部分的女子则穿着棉布染团花的素布和服将头发盘束而起,有些身份的武家女儿则将头发梳成岛田髻。以垂发为美的平安朝的浪漫奢美终究成为江户时代公卿士族中荣华旧梦。而民间百姓虽穿着较为寒酸,但每个人的面上都是带着笑的,正如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家一般。
源赖光垂下眼看向水面倒影。清澈见底的水面粼粼映着两个年轻女子的剪影。一个年轻些但是肤色微深的女子身着短衫草鞋,头上戴着一顶草帽,一副平民农家女儿的打扮。而站在她身边,被尊称为‘尼君小姐’的人,则穿着一袭紫衣袈裟,生的挺拔高挑,即使只观水面,也能看出女子面上那如羊脂白玉般明润的肌肤。光是一个倒影都令源赖光心生惊艳,可想而知此女容颜该是多么明艳绝世。
只是美中不足的一点是,这般明丽绝伦的女子竟戴着雪白的缥帽。她正值青春年华,却落发出家做了尼姑,委实令人心生遗憾。
“今日布施已经做完了吗?真是辛苦你了阿玉,总是这么麻烦你。”尼君小姐嗓音温柔,出口便是矜贵优雅的京都贵族口音。想来这尼君小姐出家之前应是个公家的贵族小姐。这也无甚奇怪,佛教早在钦明年间便传入日本,早已如神道教一般在日本根深蒂固。一个贵族之女选择出家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而此事甚至在平安朝时期颇为风行,就跟东方唐国信奉道家文化的贵族女子一般。
“已经做完了。现在日头也大了,我们还是赶紧回院里罢。若是晒伤了尼君小姐那可如何是好?”直到那名唤阿玉的女子笑吟吟的挽过自己,源赖光这才发现自己真的附身在这个‘尼君小姐’身上——
他心头剧震,想起自己昏过去前晴明神神秘秘的笑和‘是男是女’的问题顿时如遭雷击。想他源赖光英武一世,就算上辈子惨烈点,好歹也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怎么一晃眼他不仅成了个姑娘家,还成了个尼姑?!
思至此处,接受能力再强的源赖光也有点神思恍惚,一时半会也难以消化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变成姑娘的事实。他浑浑噩噩的打量着四周,却发现在回寺庙的路上一群平民竟向自己双手合十作揖,嘴里喃喃的说着赞美与致谢的话语,俨然一副把自己当成活菩萨参拜的虔诚模样。源赖光梦里梦外加起来活了三辈子也没被人这么拜过,顿时竟生出些受宠若惊之感。在阿玉骄傲仰慕的眼神与路人的交谈中,源赖光大致了解了自己这辈子的身份——年纪轻轻便修为高深,心怀慈悲如菩萨再世的庆光院第七代住持。
这个身份令源赖光的大脑再次宕机,他作为源氏少主,自是自幼为名师所教历史与文学。他怎不知这位庆光院住持于历史中留下了怎样一抹凄艳旖旎的色彩?
心怀慈悲的美丽尼君在布施之时为上京参拜天皇而归的德川家三代将军家光所瞩目。她的美貌与慈悲点燃了将军枯木一般寂寞的内心,而疼爱将军如亲子的大奥总管春日局夫人则不顾礼法,强迫住持还俗嫁入大奥为将军侧室。家光将军对其格外珍爱,虽无子嗣,但却因优雅的礼仪教养与高尚人品广博学识赢得大奥上下的敬重,在春日局夫人死后,她便成了第二代大奥总管。
“既是出家之人,又何必在意形貌等虚物?倒是你今日别乱跑了,明日我们还要一同前往江户城参拜将军大人。”庆光院看着皮猴子似的阿玉,眼底温柔如月,唇畔浅淡笑意和煦,令人见之好似如沐春风。
“阿玉会听话的,只是将军大人为何要给庆光院捐赠这么多银钱还造新殿啊?尼君小姐,您说将军大人是个怎样的人啊?”阿玉叽叽喳喳的像只麻雀,止不住的遐想着江户城中那位将军的用意。不过肯花钱建造庙宇供奉的人,应该也是个心底存着一抹温情的人吧?
“大概是因为将军心怀慈悲吧。如今乱世抵定,将军治下也再无战乱发生,流民饿殍也较之前些年少了不少。为国祈福捐造庙宇,也是稳定民心的手段之一啊。”庆光院笑着与阿玉走回寺内。阿玉是寺内工作的女工,每日陪她布完施后还得去挑水洗衣。她是个苦出身的女儿,先前是个妓馆的雏妓,十五岁时被酒醉的男人奸污后便再不能生育。加之又是个孤儿,从妓馆逃出来后,就留在了庆光院打杂。
到底是众生皆苦,但好在如今世道逐渐走上正轨,再难见着饿死在寺院之外的流民了。
庆光院一边想着一边走回禅房诵经礼佛,修行之人过午不食。若是无事,她便会在禅房中诵经抄录到深夜再安寝。可不知为何,她今日阿玉提及家光将军为庆光院捐早佛殿时总有些惴惴不安。她虽已遁入空门,却并非不解人情世故。这世上,为人行事,总是要求个结果的。且佛语也有因果之论,究竟是什么因,会让将军突发奇想的捐造佛殿?且整个日本那么多佛寺,将军又为何单单看中了一个尼寺?若将军是个潜心礼佛的良善之人,定会亲自前来参拜,又怎会是让人捧着一叠金子前来?
庆光院越想越觉不对劲,抄写经书的手腕因走神而顿。直到一滴墨晕了纸张她方回过神。见自己本心浮躁难定,庆光院索性置笔望向窗外,眼波淹没在渺远的山峦里。
日落月升不过转瞬,当梵钟鸣响十下时已至亥时。往日此时庆光院早已歇下,然今日因心绪不宁耽误了功课,故而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将白日落下的功课补上。当夜近子时,庆光院才合上书卷秉烛起身欲回房歇息。暮春的夜已有隐约的蝉鸣,更漏的滴答声像是坠入湖面的雨滴。虽时值暮春,然更露深重之时依旧泛着些清寒料峭的意味。
庆光院拢着烛火推开和室的门,方一出去便听得走廊上踢踏着传来木屐叩击地板的清脆声音。木屐哒啦哒啦交叠杂乱,想必来人步履匆匆。庆光院心生疑惑,且不说这么晚了谁还在寺内奔走,便是踩着木屐行于内室,这得是多粗鄙无礼之徒才能干出的事儿。
作为住持,庆光院本能的想喝住那人训斥。然还不等她开口,便见廊间拐角处行来一侉刀散发的白衣武士。
比起尼寺之中大半夜的出现男人这种事,那白衣武士的形象更为让庆光院惊愕。她微微捂住嘴,看着眼前那生着一头凄惶白发血瞳长角的青年,明白这就是绘卷中所述的恶鬼。可既是恶鬼,又怎会在佛寺之内来去自如呢?可他的确是个恶鬼,庆光院本能的感受到武士身上那与生俱来的锐意与戾气,他身侧佩着三把华光粲然的无鞘长刀,每一把都散发着冷厉的杀意。
白衣白发的恶鬼在看见她后放缓了脚步,颇有些款款而来的意思走到她跟前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着年轻美丽的尼君。庆光院笃信虔诚心地澄明,面对男子的打量丝毫未露半分羞怯之态,反倒是磊磊落落的与他对视。她想这恶鬼既是冲着自己来的,那她平生从未做过一件恶事,又何谈恶鬼报应之说?那白发恶鬼见她眼神坦然,半晌后摸着下巴啧啧称奇道:“源赖光,你居然变成女人了?我今日在桥上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我找错地儿了……真的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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