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清晰地看见唐羡之眉头一皱。
能让唐羡之皱眉的事情也很稀少,她几乎立刻就来了兴趣。
护卫已经来到马车前,道:“公子,前方出现商醉蝉踪迹。”
唐羡之便笑,“就知道这样。商大家拥趸实在是太多了。”
文臻只觉得这名字熟悉,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好像这位是东堂第一文化名人来着?据说诗书画雕刻等等都堪称绝技,一画万金那种。
这人真名叫商略,醉蝉是他的号,据说四岁能画,第一幅画便是蝉。那蝉却不在树上,宛如蝙蝠倒吊于墙头,但惟妙惟肖,令其喝醉了酒的叔父以为是真蝉,脱了鞋子去捉,后来叔父问他为什么画一只墙头倒吊的蝉,他道:“此蝉久溺酒乡,长醉久矣。原有七日之寿,如今只剩三日。所以那树下已挖好了坑,就等它醉死可埋。”
他那著名酒鬼叔父,正是个“久溺酒乡”的人物,没少被家中长辈规劝并挨打,但始终戒不掉,结果被一个娃娃扇完左脸扇右脸,自此幡然悔悟,当真便戒了酒。
此事传为美谈,自此他被称为商醉蝉。这人当真绝慧,但凡艺术类,一学就通,一通就精,十几岁时候已被称为大家。而这人的性格,从他四岁揶揄叔叔便可以看出来,着实犀利狂放,是以朋友遍天下,粉丝遍天下,但仇家也遍天下。
但仇家多归多,但除非在荒郊野岭,没有谁能对他不利,因为他只要跳到桌子上喊一声我是商醉蝉,就有无数人高举鲜花脸喷红晕眼含热泪狂涌而至,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都是货真价实的粉丝,绝非掏钱买的假粉。
他的最高纪录,是不带钱走遍东堂,历时一年。他不接受贫穷粉丝的献礼,却对地主老财的追捧来者不拒,日宿深宅大户,夜眠红粉妓楼,一分钱夜渡资不用掏,妓女们倒贴。毕竟,被商醉蝉睡过,第二天身价便涨一倍。
在文臻来前两年,几乎天天都能有关于他的新传奇,无聊的古代人民,难得有个全民偶像,把所有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都奉献给了那个神台上的男人。
但就在文臻来前不久,这位忽然销声匿迹,有说出海了,有说受到巨大打击遁世了,有说隐居了,但饶是如此,文臻来了还没一年,已经听见他名字好几次了。
哥虽然不在江湖了,但江湖还有我的传说。
外头护卫也在笑,道:“商大家是在乐乡忽然出现的,本来也没人认出的,但还是被发现了,整个乐乡现在都乱了,咱们的车现在过不去,得请公子和文姑娘下车步……”
文臻忽然一把抱住唐羡之的胳膊,目光亮亮大声道:“啊,商醉蝉!我最崇拜的商醉蝉!羡之!我们下车去找他吧,我要找他签名!”
马车外护卫并不意外地走开了,女人听见商醉蝉的名字,基本都是这种反应,不奇怪。
唐羡之看了看她,又垂眼看了看她抱住自己肘弯的手,眼眸微微一弯,笑道:“好。”
文臻咧开嘴,十分积极地下车,一边下车一边想,他刚才先看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没办法,她和唐羡之在一起每次想耍把戏就紧张,唐羡之是她见过的最摸不透的人,几乎没有人能猜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燕绥一步看十步,如鸣镝呼啸及万里;而唐羡之则是神隐,云遮雾罩,不见微光。
下了车,就得挤进人群,唐家的护卫们已经在前方艰难开路,唐羡之也护着她,不让周围人等挤压踩到她,文臻一边闻着四周人体臭汗味儿艰难前行一边想,这样的生活,这样毫无隐私,毫无自由的生活,哪怕人人追捧,真的有人喜欢吗?
商醉蝉好像还在移动,因为就这一路,文臻就已经听说了一座茶棚被挤塌,一个酒楼的大门被挤碎,无数人的鞋子被挤掉,一个老汉的摊子被挤落河中。
不断有人举着小册子大喊,“大家大家,给我写个字吧!”
“大家!请问您这么久没有现世,是在哪里清修,是否又有惊世作品诞生?”
“大家!您为何突然遁世?真的是因为情伤吗?醉月楼媚娘宣称您为她一掷千金数月不下醉月楼,她是您情伤遁世的缘由。是真的吗?”
“您是否介意和大家说几句话?谈谈您最近行走山川得来的感想?”
那些尖锐的声音,在人群中格外刺耳,文臻听着只想骂:去你妈的感想!没见人被逼得快要跳楼了吗?
她发现还有一些人在飞快写着什么,互相传递,神情兴奋。问唐羡之,他道这是一种特殊群体,专门靠编写和商醉蝉有关的故事话本传奇来赚钱。他们打听商醉蝉的一切消息,并作各种合理和不合理的艺术加工,售给茶楼酒肆和商醉蝉的那些有钱有闲的小姐粉丝们,可以说,商醉蝉仅凭一人之力,便养活了东堂无数落魄文人。以至于这两年商醉蝉出现得少了,这些文人饿死了好几个。
所以他今日被人发现后,人们立即便疯狂了,都想从他那里得到第一手的消息,好顺便发一笔小财。
文臻本想趁着人多试着溜,但已经发现这样不可行。她看看四周地形,眼前是一条长街,顶头好像不通,两边都有河,她想了想,在河上拱桥上站下来。对一个护卫吩咐了几句。
果然,没多久,到了长街尽头,商醉蝉已经无处可逃,人群也就一层层拥挤着站下来,无数人欢呼着向前涌,一群大汉汗流满面地在维持秩序阻拦人群——活像现代这一世的明星演唱会。
在人群拥挤最激烈的时刻。
忽然一声大喊。
“不好了,商醉蝉跳河了!”
这一声出,狂热的气氛猛然一凝,随即爆发出足可以冲上云霄的尖叫。
人群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阵纷乱之后,噗通之声不断,不断有人跳下水,意图挽救他们的偶像。
然而无论河里下了多少饺子,饺子们游了多少圈,众目睽睽之下落水的商醉蝉像忽然学会了潜水,竟然就这么从人们视线中不见了。
众人还在长街那边的水域梭巡寻找。拱桥这边,一叶轻舟电射而来。
穿过桥洞,这边清净了许多。
桥洞下哗啦啦一阵水响,一个中年男子湿淋淋爬上小舟,一边拼命吸气咳嗽,一边大骂:“天杀的哪个混账踢得老子!”
文臻从桥洞探头下去,看见那中年男子,和想象中仙风道骨的大师模样不同,这位商大家细皮嫩肉,眉清目秀,虽然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反更添几分成熟男子的风采,爬上船时湿淋淋的有些狼狈,但一站直便腰背挺直,虽有流离之色却气度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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