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系诸将这些天对她的态度,也大多冰冷无理。竟是越想越觉得可能。脚下绊住裙子,差点摔了一跤。她忙扶住墙壁,回头朝门口看,心绪不宁。
军靴沉重的脚步声,纷沓响来。是诸将上了楼梯。她不想见到他们,旋转过头来,加快步伐,从另一侧下楼了。
借着这段时间,邓舍理了理思路。若非因为关心他,因他的受伤而愤怒,陈虎等人怎会下令屠城?他们这是在给他报仇,虽然方法他不赞成,但是,面对殷殷忠心,且文、陈二人都是他的叔叔,他能做万户,多亏他两人支持。横加斥责,并非最好的解决办法。
村中杀卒之时的念头又浮现出来。自组军至今,军纪一直未曾整顿。现在也到时候了。
诸将进的屋内,看到邓舍苏醒,文华国哈哈大笑,又是摸邓舍的头,又是检查伤口有没有崩开,吹嘘:“看见没有?俺早给你们说过,最多三天,少当家肯定醒来。打小就是厮杀汉,这点伤,狗屁不是!”他支使邓舍的亲兵,“拣一锭银子,给***大夫送过去。叫他过来,再给少当家检查检查。”
陈虎等人个个喜不自胜。张歹儿、陆千十二欢喜之余,躬身请罪。
河光秀扑通跪倒地上,尖着嗓子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将军老爷!快把小人担心死了。可算醒来,小人明儿一早,就去和尚庙里还愿。”指着自己的头,“为给爷爷祈福,小人把脑袋都磕肿了。”
邓舍一瞧,他额头上可不是肿了一块,乌黑发亮。不由一笑,道:“起来吧。”勉励张歹儿、陆千十二,“诸位身先士卒,不避矢石,冒死冲阵,何罪之有?非但无罪,还有破城大功,稍后本将论功行赏。”问陈虎,“何时破的城?”
“便是将军中箭不久,城就破了。”陈虎叫门外的亲兵,“把人头拿上来,给将军压惊。”
两个亲兵进来,抬一个大木盘,三排人头整整齐齐列在上面。略微一数,不下二十个。排在第一的,赫然就是那李成桂,姜忠祥、赵都赤等等列在其后。用石灰洒过,俱眼皮上翻,发髻零乱,沾满血迹。表情或愤怒,或沉稳、或哀求,或恐惧,有的瞪眼,有的张嘴,种种不一,放在一起,极其骇人。
陈虎道:“高丽人军中,百户以上官职的都在这里了。”
邓舍的视线在人头上停留了片刻,问道:“士卒呢?”
“降了一千四百人,破城当晚就尽数砍了,脑袋摆在城门口。将军若有兴致,待伤好了,小人陪将军观看。”陈虎轻描淡写地说道,为主将报仇,天经地义,“随将军入瓮城的七十三名亲兵,赵将军把他们绑在了刑场。只等将军醒来,一并处斩。”
军律:战阵失主将,亲兵者并斩。邓舍虽没有被敌人抓去,但是受了重伤,亲兵护卫不利,按律当斩。
邓舍沉默了会儿,道:“敌人暗箭,错不在亲兵。用人之际,放了罢。”问道,“我军伤亡如何?”
“破城阵亡五百,巷战阵亡三百,总计八百人。重伤三百,轻伤者两千多人。”
“疮药可够?”
“自带的加上城中缴获,绰绰有余。”邓舍昏迷的三天里,军事皆由文华国、陈虎负责。文华国粗糙,不及陈虎精细,故此,一直是陈虎在回答邓舍的问题。
邓舍点了点头:“阵亡者军礼葬之,伤及有功者,厚加抚待。因洪先生之书,而遭高丽人满门抄斩的,厚葬,有亲戚子孙侥幸得活者,重重奖赏。”又问,“周边州县,有没有动静?”
陈虎派出的游骑日夜巡弋方圆百里,他道:“没有动静。咱们破城太快,他们应该是来不及反应,也许还受到了很大的震慑。”
军中大事无非这几件,陈虎安排得妥妥当当,邓舍放下心来。不再去问,他指着窗外:“洗城几天?”
“三天。”
邓舍叹了口气:“封刀罢,现在就封。”
“约定屠城三天,不好失信军士。将军,待到天亮吧。”陈虎瞧了瞧窗外夜色,道。
邓舍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点了点头,加重语气道:“封刀之后,再有违令者,杀。”
洗城就是屠城,封刀代表屠城结束。
既然眼下不打算责备陈虎等人,就只能积极地去想办法挽回屠城的恶劣影响。至于怎么挽回,邓舍也想到了一个办法:还按处理永平刘总管的套路来。屠城好比悬尸,厚葬好比重赏。他打算重赏攻城时当苦力的高丽百姓。以此向高丽人表示,归顺者,不吝赏赐;反抗者,杀无赦。
他没有从人丛中找到洪继勋、吴鹤年,想必陈虎诸将还视他们为外人,所以没有一同约了前来。当下道:“明天一早,请洪先生、吴先生来。”战场杀敌,陈虎诸人皆是好手;论到治理城池,管民征粮,还得洪继勋、吴鹤年。既然要把此地当作发展根基,当然需要好好谋划。
陈虎等人待了会儿,陪邓舍说些闲话。
等王夫人端来参汤,看着邓舍喝了。又等大夫过来,检查过恢复得很好。才纷纷告退,邓舍重伤初醒,得让他好好休息。他们退下时,邓舍叫他们把人头搬走。这一堆头,可把王夫人、大夫吓得不轻。
王夫人开始不想走,说邓舍把两个少女撵走,没个人在身边不成。邓舍无奈之下,只好又叫亲兵带那两个少女回来。她这才不甘愿地走了。邓舍想起给她另选府邸,她说一个人害怕,没奈何,随她住罢。
窗户没关,邓舍待惯了军营,不适应舒适暖和的室内。凉风吹动帐幕,波浪般起伏不定。他盯着窗外的火光、黑烟,丝毫没有睡意。夜,无声无息地悄然消逝,天蒙蒙亮,听到传令兵的声音四处响起:“将军有令,三天已到,全军封刀。有违令者,斩。”
城中渐渐地安静下来。他闭眼假寐,思潮澎湃。
双城该如何掌控,以后该怎么发展。千头万绪,繁杂心头。他又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疼痛难忍,恨不得它立刻就能好了。屋外再度传来脚步声,很轻,到得门口,听到来人低声询问亲兵:“将军醒了没有?”
他睁开眼,虽一夜没睡,精神饱满,自己身上充满了一股新鲜强烈的力量。晨风如水里,他提高声音,道:“是洪先生?请进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