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垒外,脚步阵阵,是元卒围拢了上来。
“时间不多,必须速做决议!”姬冲解开铠甲,按了按臂膀上的伤处。这是旧伤了,还是上次回棣州时留下的,这会儿又开了口,血流不止。有从者把披风撕开,帮他重新绑好。活动了一下,觉得好受一点。重又穿好铠甲,他丢下断枪,抽出马刀,做出了决定,说道,“先不直接向东回城。这鞑子的第二重营很空虚,咱们打他个措手不及,改往北走,待横穿过营,绕过前头的第一重营垒,然后再折往东行,回城里去!”
“大丈夫当马革裹尸,死在战场,正得其所!”
“岂有眼见同袍浴血,而勇士们却掉头逃跑的?”
“你们要不想跟俺回城,也行。等过了鞑子的这道营,想走的,尽管走。”
“不管如何,总得先从这营里冲出去。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诸人皆以为然,短暂的战场议论结束,人人打起勇气,再上坐骑,催马奔出,诈往东行,行不及远,猛地转过方向,一溜烟奔朝北去。
元卒果然被弄了个措手不及,刚摆好的阵势再度宣告瓦解。气得任亮哇哇大叫。敌人只有四五十人,现如今更只有存了不到十人,区区些许的残兵败将,还是客场作战,却竟被他们来去自如,实在奇耻大辱。
奔驰在营垒中,早晨的空气清爽干净,扑在面上,令人精神振奋。绕过营房,避开支柱,自壕沟上跳跃而过,从拒马的缝隙中飞快穿行。前边有零零散散的元卒匆忙围堵,后头是任亮带领数百人大呼小叫地追赶。
透过重重的营垒,在高高跃起的那一刻,有从者扭头朝棣州城头上看了一眼,立刻带着惊讶,高声地叫了声:“你们看!”
罗国器的大旗不知何时竖在了城西,与姬宗周的旗帜并肩而立。
便在这两面招展的大旗旁边,迎着阳光,有一人盘坐在望楼上,似乎正在抚琴;边儿上还有一人,手里大约是拿了柄小旗,正在指挥军卒杀敌。
从者认不出来,姬冲却认得分明。那弹琴之人正是姬宗周;而指挥士卒的那人不必说,定是罗国器。
罗国器身为主将,不在城北御敌,跑到城西作甚?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城西遭遇到了超乎想象的攻击,而且城北已无援军可派。四个字浮现在姬冲的心头:“城池将破。”
“父亲大人!”
他心中喊道,泪水流下面颊。马刀敲打盾牌,继续方才的高歌,他接着唱道:“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踏的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盾牌扬起,挡住敌人的枪刺;马刀回击,将之拦腰斩断。
西边十数里外,王国毅拼力突围;东边数里外,上万元军蚁附登城。战鼓和号角齐鸣,杀声与呼声振地。旗帜代表了荣耀,城池是攻防的要塞。
……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火铳冒出白烟,箭矢激射望楼。姬宗周的手在颤抖,但他还在坚持弹琴。虽然琴声已经走调,但姬冲慷慨有力的话语声仿佛还回荡在他的耳边:“人皆称父亲为‘今日冯道’。父亲岂不知,遇明主,当以死效之?”
……
臂膀上的创口,鲜血顺着淌下,流出铠甲外,染红了姬冲的手,又顺着刀柄往下淌,和刀刃上的血混合。哪一个是敌人的血,哪一个是本人的血?再也分不清楚。高高扬起,狠狠劈落。在阳光下带起一道血痕。
姬冲心怀激荡,叫道:“我恨!”
“将军恨什么?”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人的从者,有两骑是一人两马,速度稍慢,落在后边。先后被任亮赶上,举刀砍落。剩下的四个人紧随姬冲,又高声问道:“将军恨什么?”
“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
唱到此时,姬冲已不是在唱了,是在呐喊,是在嘶喊。他杀敌,他往前冲,他看向城头,元军的第一面旗已插在城西。
……
琴弦崩断,箭中胸前。
姬宗周低下头,像是奇怪,又像是稀罕,颤巍巍举起右手,也许是想将之拽出,还没握住,身形就往前栽倒。撞在了琴案上。那古琴跌落望楼。姬冲跪拜在堂上,烛影摇红,他说道:“父亲尽忠,孩儿尽孝。”
……
“你要是真的孝顺,出了城,见到王国毅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
姬冲的歌声渐入尾声。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将军,你恨什么?”
“我恨不在城头。”
马蹄的的,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
看着那琴掉落望楼,滑翔在晨时的阳光下。姬冲睚眦欲裂。他仰天高喊,叫了一声:“父亲!请恕孩儿不孝。”不再向北行,拨马冲东,直往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