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清,那么我问你,你觉得怎么才算穷?”
“光有钱,没学问?”
老夫子看了眼身边开始晃荡袖子的青衣小童。
陈灵均立即重新双手笼袖,改口道:“为富不仁、穷凶极恶之辈?”
老夫子笑道:“就说点你的心里话。”
陈灵均松了口气,瞎琢磨累死个人,“那就是兜里没钱,穷得娶不起媳妇,打光棍,找人赊账买酒,都没人乐意肯借钱,穷得死要面子,而且这点面子,还得躲躲藏藏,好像见不得光,然后啪叽一下,最后仅剩的这点面子,在某天也给人随便一脚踩了个稀巴烂,只能等到人散了,旁人看完了热闹,才敢自己找机会从地上捡起来。”
“就这些?”
“只敢怀疑世道,不敢怀疑自己?”
老夫子点点头,先后两个答案,尤其是后者,还真有点出乎意料,笑问道:“你是在酒桌上边琢磨出来的说法?”
陈灵均有些难为情,抬起袖子蹭了蹭脸,“那哪能啊,酒桌上,真喝高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是跟着老爷到了山上,太懒,还喜欢给自己找借口,变着法子成天瞎逛荡,就喜欢下山来小镇这边散心,至圣先师你别怪罪啊,先前我说自己修行勤勉,屁嘞,我就是山上混吃,下山混喝,好在老爷都看在眼里,却也从来不管我这些,老爷不管,其他人哪好意思管我,至圣先师,真不是我吹牛皮啊,咱们落魄山,不管是谁,都打心底敬重老爷的。”
老夫子抬头看了眼落魄山。
除了一个不太常见的名字,论物,其实并无半点古怪。
但这就是最大的古怪。
老夫子问道:“陈平安当年买山头,为何会选中落魄山?”
陈灵均嘿嘿笑道:“这里边还真有个说法,我听裴钱偷偷说过,当年老爷最早就相中了两座山头,一个真珠山,花钱少嘛,就一颗金精铜钱,再一个就是如今咱们祖师堂所在的落魄山了,老爷那会儿摊开一幅大山形势图,不晓得咋个选择,结果刚好有飞鸟掠过,拉了一坨屎在图上,刚好落在了‘落魄山’上边,哈哈,笑死个人……”
老夫子笑问道:“小镇老话有说头?”
陈灵均使劲揉了揉脸,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老爷在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那边,真是啥都愿意说,老爷说窑工师傅的姚老头,带他入山找土的时候,说过山水之间有神异,头顶三尺有神明嘛,反正我家老爷最信这个了。不过老爷当年也说了,他后来有些猜测,可能是国师的有意为之。”
老夫子点点头,陈平安的这个猜测,就是真相,确实是崔瀺所为。
落魄当然不是什么好说法,但是若能得个定字,意思可就截然不同了。
崔瀺之所以剥离出来一个心性跳脱的崔东山,除了那些已经水落石出的天大谋划之外,其实还藏着个比较有意思的手段,就是用一个另外的自己,可能是来用一两个关键词汇,打开某种禁制,就像一封封“家书”,遥遥寄给未来岁月的自己,帮着提醒自己在什么阶段、时刻、节点,应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就像道祖这次走出莲花洞天,离开青冥天下,就早早‘自说自话’,与一些他早已看到未来、却暂时没有走到自己跟前的有缘之辈,道祖有着不同的问答,都是在洞天内大道演化,缜密推衍,早就算好了的。
浩然绣虎,这次有请三教祖师落座,一人问道,三人散道。
当然不是说崔瀺的心智,道法,学问,就高过三教祖师了。
这就像是三教祖师有万千种选择,崔瀺说他帮忙选出的这一条道路,他可以证明是最有益世界的那一条,这就是那个毋庸置疑的万一,那么你们三位,走还是不走?
走到了那座再无悬剑的石拱桥上,老夫子驻足,停步低头看着河水,再稍稍抬头,远处河畔青崖那边,就是草鞋少年和马尾辫少女初次相逢的地方,一个入水抓鱼,一个看人抓鱼。
多少小鱼优哉游哉碧水中,一场争渡为求鱼龙变,人间复见万古龙门,紫金白鳞争相跃。
陈灵均一屁股坐在桥边,双脚悬空,双臂环胸,仰头问道:“至圣先师,你老人家先前在泥瓶巷那边,往宅子里边看啥呢?”
老夫子双手负后,笑道:“一个穷怕了饿慌了的孩子,为了活下去,晒了鱼干,全部吃掉,一点不剩,吃干抹净,悄无声息。”
一个泥瓶巷无依无靠的孩子,最早是跟药铺伙计学煮药,再跟刘羡阳学那些上山下水,然后是跟龙窑的姚老头学烧瓷手艺,从拳谱上练拳学认字,再凭借陆沉的药方学写字,走出家乡后,依旧是小心翼翼看待这个世界,不断与他人学习为人处世之道,尽可能学到更多的一技之长,每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可,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自证和修心,都是一种默默的成长,与此同时,竭尽所能,不断回馈世道。年轻岁数的陈平安,曾经与人说过,一切好的,他都会学,到了最后,连吴霜降和郑居中的拆解万物、人心之术,如今不惑之年的年轻隐官,都还是在学,想必以后陈平安还是如此。
老夫子看着那条河水,问道:“世界这个说法,最早是佛家语。界,若是依照咱们那位许夫子的说文解字?”
陈灵均哭丧着脸,“至圣先师,别再瞥我了啊,我肯定不知道的。”
老夫子抬手指了指河边的田垄,笑道:“田畔也,一处种禾之地,阡陌纵横之范式。老秀才说过,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你听听,是不是一条很清晰的脉络?所以最终得出的结论,恰恰是人性本恶,正是礼之所起。老秀才的学问,还是很实在的,而且换成你是礼圣,听了开不开心?”
陈灵均惭愧不已,“至圣先师,我读书少了,问啥啥不懂,对不住啊。”
“没事,书籍又不长脚,以后有的是机会去翻,书别白看。”
老夫子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安慰之后,亦有一语劝诫,“道不远人,苦别白吃。”
陈灵均懵懵懂懂,不管了,听了记住再说。
老夫子和颜悦色道:“景清,你自个儿忙去吧,不用帮忙带路了。”
陈灵均壮起胆子问道:“要不要去骑龙巷喝个酒?我家老爷不在家,我可以帮他多喝几碗。”
老夫子摇摇头,笑道:“这会儿喝酒,就不像话喽,得了便宜就别卖乖,这可是个好习惯。放心,不是说你,是说我们儒家。”
陈灵均后退几步,与至圣先师毕恭毕敬作揖拜别,这才转身跑下石拱桥,没敢直接御风返回落魄山,打算去骑龙巷找贾老哥喝顿酒,压压惊。
青衣小童已经跑远了,突然停步,转身大声喊道:“至圣先师,我觉得还是你最厉害,怎么个厉害,我是不懂的,反正就是……这个!”
陈灵均高高举起手臂,竖起大拇指。
老夫子笑着点头,也很宽慰人心嘛。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我辈亦是路上行人。悲哉苦哉?奇哉幸哉。
渡水看花,不知不觉到君家,就此别过,在此谢过。
老夫子与整个天地作揖致谢,亦是道别。
修道之士,御风而行,高奔日月,泠然善也。
人间世人,因为不自由,所以追求自由,希望下一次沧海桑田,苦海可变福田,人人丰衣足食,处处书声琅琅。
最后至圣先师看了眼小镇那条陋巷。
小小的巷弄,名叫泥瓶巷。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从淤泥里开出一朵花,自心作瓶,花开瓶外,不是很美好吗?
相信游历小镇的其余两位,也是这般看待那个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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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观主斜瞥一眼山道那边,好似一朵白云从青山中飘落。
除此之外,还有个走桩下山的女子武夫,那位白衣少年就在女子身边转圈圈,呼呼喝喝的,蹦蹦跳跳,耍着拙劣拳脚把式。
女子约莫是习惯了,对他的闹腾捣乱视而不见,自顾自下山,走桩递拳。
老观主懒得再看那个崔东山,伸手一抓,手中多出两物,一把龙泉剑宗铸造的信物符剑,还有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平安无事牌,砣痕粗犷,雕工质朴。
至于两物到底从何而来,天晓得。
老观主双指拈住符剑,眯眼端详一番,果不其然,蕴藏着一门不易察觉的远古剑诀,境界不够的练气士,注定看不穿此事。
至于何谓境界不够,当然是十四境练气士和飞升境剑修之下皆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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