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一直就住在避暑行宫
里边的罗真意,此刻坐在桌旁,托着腮帮,手边就是一方古砚台,也是件咫尺物。
这方夔龙纹虫蛀砚台上边,刻有鉴藏印:云垂水立,文字缘深。
徐凝和常太清在避暑行宫别处一起喝酒。
两位好友,什么都聊,但是都有意无意绕过了那个年轻隐官。
当年一个都不是剑修的外乡人,为何能够坐稳位置?
只说一事,就让徐凝至今每每想起,就心情复杂。
昔年剑气长城的所有剑修,甚至是大小街巷所有不是剑修的人,只要避暑行宫有档案记录的,那个年轻隐官都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只是记住个名字、大致履历,根本不算什么,问题在于那个隐官大人,在将所有人串联成线,就只为了寻找出有可能是蛮荒暗棋的人物。
齐狩此刻不在飞升城,而是在站在拖月城的城头上,双手负后,眺望天幕,一天星斗。
在他看来,一些个修行路上无忧无虑的谱牒仙师,如果下山红尘历练次数不多的话,可能空有百岁高龄,就真的只是个修道胚子了,要说心智,尤其是人情世故,估计都比不过许多山下的弱冠男子。
所幸飞升城的年轻剑修们,正在用一种极快速度成长起来。
人人锐意进取,致力于开疆拓土。
剑修们在锋芒毕露的同时,不断犯错纠错,所幸这里是一座崭新天下,无论是地方与时间,都容许飞升城剑修犯错。
加上邓凉这个来自浩然天下的飞升城首席供奉,起到了一个极好的桥梁作用。
如今已经开辟出八座山头,又建造了四座城池,以飞升城作为中心,圈画出一个方圆千里的山水地界。
此外还有距离飞升城极其遥远的四处飞地,已经站稳脚跟,那些驻守剑修,已经足足两年没有与外乡人递剑了。
齐狩突然拍了拍崭新城墙,眯眼笑道:“总算都是新的了。”
太象街的陈家府邸。
一个名为陈缉的少年,闲来无事,在书房翻看一本文人笔记,是远游剑修从桐叶洲遗民那边低价买来的。
屋内默默站着一位贴身侍女,不过她从当年的元婴境,前不久跻身了玉璞境。
于是一直停滞在元婴境的陈缉,就收了个玉璞境剑修,作为自己这一世的大弟子。
赐姓陈,名晦。
晦,每个月的最后一天。
寓意她能够大道高远,真正做到长生久视,故而可以一直留在飞升城,成为某种关键时刻的后手。
陈缉,或者说上一世的陈熙,在兵解转世后,通过秘法补上了一魂一魄,既然魂魄有所变化,心性难免随之变化,所以他不是特别着急成为飞升城首任城主,只希望齐狩或者某人,能够挑起担子,
至于宁姚就算了,她是肯定不会当什么城主了。
其实如今的飞升城,不少剑修都会替老剑仙陈熙打抱不平,如果不是斩杀一头飞升境大妖后,陈熙身陷重围,被两头旧王座大妖领着一大帮蛮荒修士死死困住,最终在又斩杀了一头玉璞境剑修后,不得不兵解离世,那么陈熙,就可以成为剑气长城历史上首个刻字两个的剑修。
陈缉当然无所谓这种事情。
飞升城外的八座藩属山头之一,紫府山。
邓凉站在一块古老石碑之前,看着那两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书,三清紫府绿章”。
从袖中摸出一只玉匣,很快就会将其彻底炼化,不出意外的话,就可以摸到玉璞境的瓶颈门槛了。
这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缘。
好像这座山头,已经默默等待邓凉万年了。
故而这些年邓凉就在此结茅修行。
某个名为“不得”的心仪女子,既然求不得,也就不求了。
邓凉是在嘉春七年进入的五彩天下,担任了飞升城的首席供奉。
那会儿,齐狩也刚好跻身玉璞境,不过高野侯还是元婴境。
邓凉转身离开,在紫府山中散步。
第五座天下实在太大,进入这座崭新天下的人,又太少。就像一座巨大湖泊,被丢入几篓鱼而已。
走到一棵树下,蹲下地上,捡起一片落叶。
落叶他乡树。
思念如满地落叶,看上去片片都一样,其实都不一样。
那位代掌柜说得好,单相思,就像一场上吊,自缢的绳子,就是思念,头顶那根横梁,就是那个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所有不曾遂愿的单相思,都是个阴魂不散的吊死鬼。
不吓人,不害人,只恼人,只愁人。
高野侯如今也已经是玉璞境剑修,泉府将昔年剑气长城的剑坊衣坊丹坊兼并,高野侯就成了飞升城当之无愧的财神爷。
不过高野侯不太插手具体事务,泉府一脉修士,如今真正管钱管事的,多是当年从晏家和纳兰家族中挑选出来的年轻人,其中剑修数量不多,资质一般,不然也不至于来泉府打算盘,约莫是化悲愤为力量,比起一般泉府成员,要更加一门心思铺在账本上。
泉府之内,灯火通明,高野侯坐在自己账房里边,有些想念自己的那个妹妹了,不知道在那北俱芦洲的浮萍剑湖,她修行是否顺遂,有无找到心仪的如意郎君。
只是一想到飞升城就要筹建书院一事,高野侯就有些烦心,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所以才麻烦。
夜幕中,最南边的一座藩属城池,来了两个外乡修士,一个青衫长褂布鞋的中年男子,一个黄帽青衫绿竹杖的年轻人。
城门口有个摊子,如今的五彩天下,也没什么关牒可言,不过按照飞升城订立的规矩,一律访客,都得在这边老老实实落座,写清楚自己的来历,名字道号,家乡籍贯,师承山头,越详细越好,反正不得少于三百字,多多益善,就算写上个把时辰,也算本事,字数多了,还能喝上一壶早就备好的酒水,像那北边的避暑城,就是一壶哑巴湖酒,在这儿,就是晏家酿造的酒水了。
摊子后面,一条长凳,坐着两位年轻剑修,一男一女,境界都不高,其中一个甚至都不是中五境修士。
“来者何人?”
“听不懂。”
男子便比划了一下南北方向,大致意思是询问从哪儿来的。
若是北边来的,家乡就是扶摇洲,不然就是那个名声烂大街的桐叶洲。
那个青衫客用一洲雅言说道:“桐叶洲修士,窦乂。随从陌生。”
男子忍着心中不适,用蹩脚的桐叶洲雅言问道:“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刚来,不知道。”
男子拿起一张纸,翻转过来,在桌上一抹向前,“照着上边的条目,一一写清楚就是了。”
一听说对方是桐叶洲修士,脸色就不太好,只是好歹没怎么恶言相向,如果不是职责所在,换成别的地方,正眼都不瞧一下。
于是那个自称窦乂的男子,便坐在长条凳上,与两位剑修隔桌对坐,开始提笔书写。
年轻男子不动声色,只是以心声与身边女子问道:“这个字,读乂?”
女子无奈道:“不晓得,也是第一次见着。”
男子忍不住以心声骂一句,“狗日的读书人。不愧是桐叶洲那边来的王八蛋。”
女子轻轻点头,深以为然。
不曾想那个青衫客越写越起劲,要了一张纸又要一张,还没完了。
对方每写完一张,年轻剑修就伸手拿过一张,他娘的好些个生僻字,认得老子,老子不认得它们,文绉绉酸溜溜的,你当自己是咱们那位二掌柜呢。
那位女子剑修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嗯,写得颇有几分文采呢。
再打量起那位青衫男子,算不得俊俏,模样周正吧,就是多看了几眼,便愈发顺眼几分。
实在是见那个青衫客写得太敬业了,看架势,还能多写几张纸,因为方才最后一页纸,才堪堪写到这家伙如何在科场屡战屡败又如何屡败屡战,终于得以金榜题名呢,其实早就超出三百字了,男人便忍不住问道:“喝不喝得酒?要是能喝,就歇一会儿,慢慢写就是了,酒水不收钱。”
那人一边提笔写字,一边抬头笑道:“我酒量不行。”
“那就算了?”
“喝,怎么不喝,反正又不收钱。”
女子闻言嫣然一笑,帮忙倒了一碗酒。
青衫男子放下手中毛笔,轻轻拧转手腕,转头邀请道:“小陌,坐下一起喝。你那份履历,还得稍等等,今夜文思如泉涌,挡都挡不住。”
那位名字古怪的年轻随从,便坐在长凳一端,正襟危坐,接过酒碗,再与那女子剑修微笑点头致谢。
抬碗抿了一口酒水,青衫男子突然眯眼笑问道:“就不奇怪,我为什么突然听得懂你们飞升城的官话了?”
女子笑道:“不奇怪啊,反正已经飞剑传信城内了。”
原来是那男子剑修问对方喝不喝酒时,故意改用了飞升城官话,而那个青衫客,也真就傻了吧唧上钩了。
陈平安点点头,刑官一脉的剑修,很不错啊。
齐狩老兄可以啊。
都是做过买卖的过命好兄弟了,想必一定很想念自己吧。
陈平安背后突然响起一个清冷嗓音,“酒好喝吗?”
大概意思,其实是想问他这么闹,好玩吗?
你是不是要把四座藩属城池和八个山头都逛遍,才会去飞升城?
那你怎么不干脆去玄都观和岁除宫坐一坐?反正你朋友多。
然后到了飞升城,先在自家酒铺坐一坐,避暑行宫慢悠悠逛一逛,躲寒行宫再看一看?
小陌已经站起身,横移几步。
桌对面那两位剑修,面面相觑,然后赶紧起身。
宁姚怎么来了?!
然后两位剑修就看到那个青衫客一个抬脚转身再起身,笑着朝宁姚伸出手。
宁姚一挑眉头,什么意思?
陈平安微笑道:“收心。”
宁姚瞪眼道:“毛病!”
那俩剑修,还有一拨御剑而至的城池驻守剑修,都有点傻眼,这家伙是不是喝多了某个酒铺的酒水,把脑子喝傻了,敢这么跟宁姚说话?退一万步说,就算宁姚不砍死你,要是被那个二掌柜知道了,啧啧。
陈平安轻轻一抖袖子,撤掉障眼法,恢复真实面容,抱拳笑道:“诸位,好久不见。”
那拨远远御剑悬空的剑修,立即飘落在地,人人抱拳沉声道:“见过隐官!”
也不管什么宁姚是不是暂领隐官了,反正他们俩是一家人。
再说了,不管对那个年轻隐官观感如何,是好是坏,但是在担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这件事上,谁都得认。
一座城池,瞬间剑光四起,与此同时,灯火依次亮起,无比喧闹,一时间闹哄哄的,乱糟糟的声响此起彼伏。
“隐官回了!”“真的假的?”“骗你我就是酒托。”
“狗日的二掌柜,坐庄捎上我啊。”“二掌柜,飞升城里边有人卖假酒,你这都不管管?我可以帮忙带路。”
“我早就说了,隐官舍不得咱们这儿的酒水,浩然天下有什么好的,来了就别走了啊。”
也许在飞升城的剑修心中,剑气长城的隐官,早已不是萧愻,甚至不是宁姚,可能从来都只是那个独自站在城头,那个与整座飞升城挥手作别的不人不鬼的年轻人,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既是外乡人,也是家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