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这之外,犹有一桩让澹澹夫人哑巴吃黄连的无妄之灾,让她在王朱这边愈发没办法说半句硬话。
昔年道祖手植葫芦藤,结出七枚“养剑葫”。
东海观道观,碧霄洞主的烧火童子,拥有一枚“斗量”,那只金黄色的大葫芦,被小道童斜背在身后。
这位臭牛鼻子老道,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做了件对浩然水运影响深远的大事,这也是王朱最为愤懑的一件事,因为这位老观主下了一道法旨,让那个道童背着“斗量”葫芦,或请或捉,将东海蛟龙,几乎全部装入了那枚葫芦当中。这也是渌水坑名下的那座歇龙石,前些年再没有一条蛟龙休歇的缘由所在。
此外,老道士又以术法通天的手段,大海水面倾斜,西北高东南低,注入“斗量”之中。
按照王朱的估算,这个臭老道,至少带走了将近整个浩然天下的一成水运。
但是文庙那边,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阻拦此事。
青冥天下原本水运稀薄,远远逊色浩然天下,若是臭老道在那边倒出葫芦里边的海水,青冥天下就可以凭此增加三成水运。
澹澹夫人觉得东海观道观的那位老道士,如此作为,跟我有什么关系?
但是先前在那艘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的渡船上边,王朱偏偏问她为何不阻拦。
澹澹夫人差点没当场崩溃,只觉得一肚子苦水又不敢晃荡,我的小姑奶奶唉,你让我一个飞升境修士,怎么拦一个喜欢吃饱了撑着与道祖掰手腕的十四境?
王朱站起身,走出屋外,抬头望天。
即将迎来新一次的三教辩论了。
浩然天下这边,中土五岳神君,与四海水君,都有资格参加旁听。
三教之争,坐而论道。
浩然文庙,西方佛国,青冥天下白玉京,都会各自派遣君子贤人、道种和佛子参与辩论。
儒家这边,横渠书院的年轻山长,亚圣的关门弟子,元雱不出意外,是肯定会参加的。
青冥天下那边,道祖的关门弟子,那个道号山青的年轻道士,多半也会参加。
三教能够参加论道的人数,一般都是三到九人不等,并无定例。
这场“吵架”,不是打群架,人数多寡一事,并不重要,甚至在三教辩论的漫长历史上,已经证明了人数多,全无用处。
但是只派出一人,也是极少,将近万年以来,就只有三次。
最近两次。
一次是青冥天下派出离开家乡的陆沉,后来的白玉京三掌教。
那场辩论,陆沉最先开口,之后就再无人开口,其余两教的“书生”和僧人直接认输。
一次就是文庙让一个籍籍无名、只有“秀才”功名的读书人,参加辩论,此人就是后来的儒家文圣。
这场辩论,那个姓荀的读书人,最后发言,结果直接让多位道种、佛子转投儒家门下。
故而如今已经得到文庙邸报的高位山水神祇和顶尖宗门,都有一个共同的猜测。
比如文庙这边,会不会让那个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参加此次辩论?
————
一位身材修长更是地位尊崇的山君,跟一个身材消瘦的老秀才,就那么与大眼瞪小眼。
双方身高悬殊,个头差了一个脑袋,所以老秀才就踮起脚尖,腋下还夹着两盆青翠欲滴的菖蒲。
呸,这叫偷吗?这叫抢。
九嶷山神君,真名宁远,道号玉琯,神号苍梧。
宁远拦住这位文圣的去路,板着脸说道:“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我觉得合适的。”
老秀才点头道:“你要是再让我多拿一盆,腾不出手来,就真的不合适了。苍梧老哥,别瞎讲究,咱俩谁跟谁,就凭咱俩关系,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跟我客气,犯不着,两盆菖蒲,够够的了。”
宁远黑着脸,“姓荀的,你差不多点得了,我脾气比穗山周游好不到哪里去。”
方才喝过了酒,聊得好好的,老秀才就告辞离去,结果很快文运司主官就急匆匆跑过来,说文圣老爷拿走了两盆文运菖蒲,大摇大摆走出园子,一路见人就说是山君你送的。
老秀才想了想,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苍梧啊,做人可不能光长个头不长良心,你自己说说看,这九嶷山最拿得出手的榜书,是咋个来的?啊?”
九嶷山中碑碣林立,古迹之多,在浩然不计其数的名山之中,只逊色于中岳穗山。
而且白也却从不曾在穗山留下诗篇崖刻,却在九嶷山中一写就是数篇,只因为白也曾与刘十六一起登山,据说是刘十六的建议之下,白也才如此不吝笔墨和才情。而刘十六之所以如此,又只在于九嶷山的神君苍梧,不光是对先生的学问推崇备至,最关键的,先生还曾亲口泄露过一事,说这个宁远极有见地,称赞自己是为人极清苦,故而文章最高古,这也不算什么,如今先生小有名气,这类好话,大街上遍地捡就是了。但是宁远的某个见解,就有嚼头了,他说我这个老秀才的文章,如日月星辰,经纬天地,有生之类皆知仰其高明,你那首徒,绣虎崔瀺则不然,其道如元气,行于混沌之中,万物由之而不知也。
先生总是这般,从不介意别人称赞自己的学生,哪怕是评价甚至高出自己。
你夸我老秀才本人,乐呵乐呵就行了,谁当真谁傻子,可谁要是夸我的学生,而且还言语真诚,那我老秀才可就要当真了!
宁远无奈道:“好歹留下一盆。”
老秀才打了个酒嗝。
宁远闷声道:“大不了我给你换一盆,不足三千年,也有两千年岁月了。”
其实这位九嶷山神君,上次文圣恢复文庙神位,他前往功德林道贺,就送出了一盆千年的文运菖蒲,不是宁远不肯拿出更好的贺礼,而是身处山水官场,是有些顾虑的,否则以宁远跟老秀才的私谊,当时就送出一盆三千年岁月的菖蒲,根本不算事。这就跟山下市井包份子钱是一样的道理,差不多家境的道贺客人,如果都是一两银子的红包,结果有个人,非要包个十两银子的,就是打别人的脸了。
倒是那个烟支山女子神君,没有这些忌讳,送出的礼物,是当时最为贵重的,这其中又自有她的理由。
老秀才埋怨道:“酒桌怕劝酒,做人怕小气,我印象中的苍梧兄何等胸襟气魄,今儿再扭扭捏捏,我可就要看你不起了!”
苍梧神君气笑道:“先前不让你心爱弟子登山,外人不知真相也就罢了,觉得我是在摆架子,你老秀才跟我装什么傻?”
老秀才这么闹,说到底,还是心里边有气,不讲道理地护犊子呗,先前九嶷山没让陈平安登山,学生前脚吃瘪,先生后脚这就来找茬了。
老秀才疑惑道:“什么真相?”
“少跟我明知故问。”
老秀才怒道:“你要是非要这么说,我可就不乐意听了,容我跟你你好好掰扯掰扯。”
“是至圣先师的意思,你别跟我装傻。”
“那你把至圣先师喊过来啊,我与老头子面对面对质,勘验真假!”
苍梧满脸苦笑,有你这么耍无赖的吗?
结果有人按住老秀才的肩头,“怎么个对质,说说看。”
老秀才转头望去,哦,是至圣先师啊。
肩头一歪,脚尖一拧,老秀才就已经转身,站在至圣先师身旁,腋下还夹着两盆菖蒲,一本正经话说八道:“苍梧神君要送我三盆菖蒲,我说不用,苍梧神通就不乐意了,拦住路不让我走……”
宁远与至圣先师作揖行礼。
至圣先师笑着点头致意,率先挪步,老秀才立即屁颠屁颠跟上。
宁远犹豫了一下,老秀才转头,朝他使眼色,别杵在那儿,跟上。
至圣先师说道:“有无打算?”
老秀才满脸尴尬道:“还是算了吧。”
至圣先师笑呵呵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没有推荐陈平安去参加三教辩论。
老秀才说道:“毕竟还年轻,他如今又忙,咱们文庙这边,别总是烦人家。”
一边说,一边将两盆菖蒲交给苍梧神君,说是先帮忙拿着。
老秀才卷起两只袖管,摆出一副干架的架势,“实在不行,如果一定要赢,就让我来嘛。”
苍梧满脸疑惑,三教辩论一事,是有规矩的,已证道果的,儒家陪祀圣贤,道教天仙,佛门常驻罗汉,是不可以参加辩论的。
结果只听老秀才说道:“反正撤掉神位,也不是头一回了,等我吵赢了,再搬回去。”
宁远深呼吸一口气。
至圣先师都懒得搭话。
老秀才叹了口气,“在五彩天下那边,我跟那个小和尚聊过两次,确实佛法高深,我觉得浩然天下年轻一辈读书人,没谁吵得过他。”
至圣先师说道:“如果李希圣会参加辩论呢。”
老秀才摸着下巴,给出一句公道话,“比起我参加辩论的那种稳操胜券,略逊一筹。”
至圣先师微笑道:“你陪我走趟韶州。”
老秀才突然一把拽住至圣先师的胳膊,“不急不急,晚点去。”
至圣先师拍了拍老秀才的手背,示意撒手。
不顶事,根本不管用。
至圣先师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拍下去。
老秀才依旧没有放手,反而加重力道。
古乐有《韶》,子曰尽美矣,又尽善也。
至圣先师没好气道:“姓荀的,不要逼我骂人。”
老秀才松开手,满脸伤感,喃喃道:“天下读书人,我们读书人,从来不需要一尊高高在上的泥塑雕像,需要有人冷眼热肝肠,看着我们读书人的所有犯错和改错!”
至圣先师微笑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也。”
老秀才揉着下巴,点头小声道:“过奖了,怪难为情的,可不能让礼圣和亚圣听了去。”
然后苍梧神君就听到至圣先师说出一句……三字经。
————
这好像还是陈平安第一次踏足处州的这座州城。
处州,宝溪郡和屏南县,州府县治所同城,其中宝溪郡府衙,榜额黑底金字。
一看就是天水赵氏家主的手笔,楷书,略带几分古碑神韵。
初看法度森严,一丝不苟,若是细看,规矩之中又有自由。
陈平安是要来见一个认识没多久的朋友,宝溪郡新任郡守荆宽,前京城吏部清吏司郎中。
朋友的朋友未必能够成为朋友,但能够与荆宽这样的真正读书人成为朋友,陈平安觉得很荣幸。
如今新处州的官场,大小衙署,不设门禁,至于这个传统由何而来,有两个说法,一种是源于袁正定的龙泉郡太守衙门,也有说最早是从曹耕心在任上的那座窑务督造署开始,按照那位酒鬼督造的说法,小镇老百姓只要别来督造署晒谷子,晒得官吏们没路走,就随便逛,可如果带了酒,那也是可以商量的!曾经有稚童的断线纸鸢坠入衙署,还是曹督造亲自送去家中,不过也有人说了,是因为那个穿开裆裤的小娃儿,有个姐姐,长得很水灵,曹督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像曹督造这样当官的,好像没有留下太多值得在县志上大书特书的清明政绩,但是可能对小镇百姓来说,对大骊官员的印象,就多了一种,而且印象是好的。总之在那之后,上行下效,从槐黄县衙,久而久之,就成了整个旧龙州约定成俗的官场规矩,上任刺史魏礼对此也没有异议。
只是可以随便进衙门,自然不代表可以随便在衙署公房走门串户。
得知是落魄山的陈山主登门造访,立即有人通报荆大人。
簿书堆案使人忙,身穿公服的荆宽,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中一份关于辖境内河渠沟防的公文,快步走出衙署公房,见着了陈平安,这位郡守大人只是抱拳而已,也没句客套话,不过脸上的笑意,不算少。
陈平安抬起双手,玩笑道:“两手空空就拜山头来了,回头荆大人去落魄山喝酒,我先自罚三杯。”
荆宽连忙摆手道:“去落魄山坐一坐毫无问题,喝茶就很好,陈先生现在就别跟我提喝酒了,上次在菖蒲河,够呛,喝得我现在闻到酒味就头疼。”
陈平安说道:“我就是来这边逛逛,不会耽误荆兄公务吧?”
荆宽说道:“要说客套话,作为一郡主官,今儿就是整天陪着陈先生闲逛,都是公务所在。可要说实诚点,衙署待客不周,忙里偷闲两刻钟,倒也不成问题。”
陈平安笑道:“那就带我随便逛逛衙署?两刻钟足够了。”
荆宽小有意外,不过这没什么,不算破例,说实话,陈先生不管有多少个身份,底色还是儒家门生。
虽然双方其实只见过两次面,喝过一顿酒,荆宽对自己的这个感觉,十分笃定。
之后荆宽就带着陈平安逛过一座府衙的诸多公房,一路上,陈平安也会询问诸多提调学校、祀典驿递等诸多细节,也亏得荆宽是个极为勤政、并且喜欢且擅长追究琐碎细节的官员,否则还真未必能够当场答得上来那些可谓刁钻的问题。一问一答,两刻钟光阴很快就过去,陈平安也逛遍了一座衙署,就此告辞离去,只说邀请荆兄得闲时去落魄山喝个小酒,他来亲自下厨,桌上不劝酒。再就是问起如今作为宝溪郡首县的屏南县,新任县令是不是叫傅瑚,来自京城兵部车驾司辖下的驿邮捷报处。荆宽点头说是,还说此人是上任宝溪郡主官傅玉的弟弟,因为府县治所同城,荆宽经常跟这个下属碰头,不过暂时看不出这位首县主官的为政优劣。
陈平安就此离开衙署,上任宝溪郡太守傅玉,是京城世家子,他最早是跟着吴鸢一起来的小镇,属于最早进入骊珠洞天地界的大骊官吏,去年入京述职,升迁为詹事院少詹事,职掌左春坊,一等一的官身清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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