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味难当。
至于孙嘉树若是应对不当,就要被孙氏老祖强行剥夺家主身份,这一点,先前相对而坐的一老一小,心知肚明,而且双方都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
走出孙氏祖宅的地盘,来到一处繁华市井,问过了路,雇佣一辆普通马车驶向内城,这一次开销,就很正常,毕竟不用跟种种飞禽走兽、蛟龙属裔的骏马豪车,在那条大街上同行三百里。
由外城进入内城才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坐上马车后,之后反而是陈平安在为车夫指路。
因为车厢内多出了一尊阴神,正是灰尘药铺外出现的那位,自称姓赵,陈平安便尊称为赵先生。
到了小巷外,陈平安付过车钱,今天郑大风没有在槐树下,而是坐在药铺柜台后发呆,见着了陈平安也不觉得奇怪,告诉陈平安药铺是小,但是药铺后边很大,陈平安掀开门帘,发现竟然与杨家药铺是差不多的格局,后边有个青石板大院子,一样是正房和两侧厢房,厢房都空着,随便陈平安挑选,陈平安选了左手边一间,在屋内放下剑匣和行囊,只别了养剑葫在腰间,郑大风学着杨老头坐在正房外的屋檐下,不知道从哪个古董杂项店淘了一支老烟杆,坐在板凳上吞云吐雾。
只不过在陈平安看来,老人抽旱烟,是深沉如古井。
郑大风抽旱烟,就只有滑稽了。
陈平安坐在自己屋子门口,说了准备乘坐桂花岛渡船一事,郑大风点头说很容易,保证把他陈平安当自家老祖宗供奉起来。
然后各自不对脾气的两个家伙,两两无言,一个抽旱烟,一个喝着酒。
这让门帘后头那些个脑袋,觉得好生无趣,很快纷纷散去。
郑大风百无聊赖抽着旱烟,实在不知道老头子为何好这一口,根本没啥滋味嘛。时不时斜眼瞥一下那个沉闷少年,月有阴晴圆缺,盈亏自有定数,随着骊珠洞天的破碎下坠,如今这小子的运道不算太差了,只说陈平安这次进入老龙城的时机,若非大骊渡口和云林姜氏的先后到来,苻畦未必会如此好说话。
陈平安则是想着如何将那五文钱的事情。
郑大风突然开口问道:“随口一问,如果当初齐先生说你陈平安,这辈子都没办法跻身第四境,你会如何?”
陈平安思量片刻,“那我应该就会认命了。”
郑大风似乎有些意外,然后翻了个白眼,愈发觉得没劲。
就这也能当自己的传道人?在这种事情上,陈平安跟自己不是一路货色吗?
郑大风不愿死心,问道:“认命之后呢?”
这种事情不痛不痒,陈平安就随口回答:“当然是继续练拳啊,还能如何?我当时需要靠练拳吊命,再说了练拳又不只是破境,能够强身健体,多点气力总是好事。”
郑大风眯起眼,笑问道:“那如果你不小心走到了三境瓶颈,看到了第四境的希望,咋办?”
陈平安转头看着这个汉子,差一点就要将梳水国老剑圣的那句口头禅脱口而出,你似不似个傻子?练拳是好事,破境更是好事,你既然都到了瓶颈,当然是想着如何破境。
郑大风啧啧道:“你难道就不会想起齐先生的盖棺定论,说你无法跻身第四境?”
陈平安瞪大眼睛,觉得郑大风这家伙脑子肯定给门板夹过吧,怎的八境巅峰的武道宗师,也如此莫名其妙,陈平安喝了口酒,“齐先生学问当然很大,可是齐先生的心意初衷,定然是想着我好的,若是破境是坏事,我就忍着,若是好事,但如果是齐先生一开始想错了,难道我就真不破境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在心中喃喃道:“如果是这样,齐先生才会失望。”
郑大风脸色越来越凝重,已经顾不得抽旱烟,“齐先生怎么可能会错?!”
陈平安正色道:“如果我……还有机会站在齐先生面前,问先生你会不会犯错,你觉得齐先生会怎么回答?”
郑大风如遭雷击,满脸痛苦之色,丢了烟杆,双手直挠头。
郑大风眼眶通红,布满血丝,直愣愣望向陈平安,大声喝道:“陈平安!齐先生可有话要你带给我?!说,直接说,有的话,我便心甘情愿做你的护道人!十年,一百年都无妨!”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
郑大风猛然起身,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疯狂打转,脚步絮乱,连一个三境武夫都不如。
陈平安喃喃道:“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那尊阴神浮现在他身侧,他早已遮蔽了院子这一方小天地的气象,不会有任何声音动静穿过那道门帘。
郑大风四处乱撞,“齐先生,我听过你的很多次传道受业解惑,你一定暗藏玄机说与我听了,只是我当初不曾领会而已,想想,好好想想,郑大风,不要急不要急……”
小院之内,地面上出现一缕缕杂乱罡风,凝聚如实质剑锋刀刃,好在有阴神从旁小心翼翼压制,才没有击碎青石板撞烂廊柱门扉。
陈平安默默喝酒,用心仔细观看郑大风和那些奇异景象。
最后郑大风满脸泪水,脚步不停,只是抬头望向了陈平安,“齐先生可有道理教你,陈平安,你快快说来,不管是什么,只管说,不管是读书人三不朽的圣贤大道,还是为人处世的修身齐家,你只管说来……”
陈平安怀抱养剑葫,面无表情问道:“凭什么?”
郑大风几近哀嚎,“你是我的传道人!陈平安,你才是我郑大风的传道人!”
阴神轻声提醒道:“陈平安,事情不妙,如果郑大风再这么下去,极有可能变成一个魂魄分离的武道疯子,哪怕清醒过来,也真的一辈子无望山巅境了。而且我未必压得住他,这座药铺,连同这条巷子和临近街道,恐怕都要被郑大风全部打烂,死伤无数。”
陈平安其实心境远远没有脸色那么平静,但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道人?还要他一个刚刚跻身第四境的家伙,去指点一位八境巅峰的大宗师?陈平安看着院中越来越多的罡风,许多已经如条条溪涧汇聚为江河,形成一道道高达七八尺的陆地龙卷,所经之处,青石地板悉数崩碎。
陈平安赶紧驾驭养剑葫芦里的飞剑十五,从中取出那些刻满他道理的小竹简,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将上边的文字内容一一说给郑大风,可郑大风只是痛苦摇头,说不对不对,郑大风脚下生风,已经离开地面,像一只断线风筝胡乱飘荡,并且七窍流血,惨不忍睹。
哪怕陈平安将李希圣许多提笔写在竹楼墙壁上的美好诗词、文章佳句,竭尽可能记起,大声说出,郑大风还是摇头,此事这位远游境武夫已经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只能在空中踉跄出拳,尽量以此维持头脑中的最后一丝清明。
武道山巅的八九境之间,比起三四和六七,风光更加壮阔,却也更加险峻。
被称为叩心关。
至于九十之间的关隘,更是恐怖骇人,被誉为撞天门,想要跨出那一步的难度,可想而知。
郑大风这一切都知道,所以才会羡慕那个整天浑浑噩噩的师兄李二,才会嫉妒那个一次生死大战就跻身十境的宋长镜!
他与李二私底下的交手,差点被打死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为何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宋长镜都可以,偏偏他一路攀升、势如破竹直达第八境的郑大风,就不行?!
为何老头子偏偏还要说他此生无望第九境?在他已经不堪重负的心关之上,再雪上加霜?!
为何翻过了那篇《精诚篇》,见过了传道人的两次出拳打退天大机缘,悟透了精诚之意,仍是瓶颈有所松动,却死活跨不过去?
阴神下意识攥紧拳头,死死盯住那个几乎要心神崩溃的郑大风,这尊阴神好像在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悍然出手。
但是他始终不敢轻举妄动,这次若是阻拦郑大风的发狂,那郑大风的武道前程就真的废了。
郑大风突然骤然停下身形,悬停在空中,浑身浴血,鲜红面容模糊不清,哀莫大于心死,“师父,我做不到了,我真的做不到,对不起……”
看着一身鲜血的郑大风,已经束手无策的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一个小姑娘,一年到头身穿红棉袄,活蹦乱跳,天真烂漫。
记得李槐说过,小姑娘经常会问一些她先生都回答不上来的问题,而齐先生从不会觉得这有何不对。
陈平安仿佛心有灵犀,轻声呢喃道:“弟子不必不如师。”
一句细若蚊蝇的自言自语。
在郑大风耳畔,却响若大潮拍打老龙城。
郑大风痴痴低头,望向那只老烟杆。
依稀记得,从来不愿跟他多说什么的老人,每次透过烟雾冷冷望向自己,每当这种时候,就会让心高气高的郑大风,与之直视的勇气都生不出来半点。
在今天之前,郑大风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世人不知老头子的身份来历,他郑大风知道。世人不知道老头子的神通广大,他无比清楚。世人不知老头子的辉煌事迹,他郑大风还是知道。既然如此,他郑大风如何能够以弟子身份,不过八境武夫修为,就有资格去跟那位老人对视?
郑大风抬起头,深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抹掉满脸血迹,轻声道:“原来如此。”
郑大风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放肆大笑,只是一步步向院子上方的空中御风走去,在心中对自己默念道:“师父,你已在极高处,没关系,弟子郑大风,会一步一步走来见你。”
这一天,有人步步登天,直接破开了那片云海,踩在高高云海之上,那人登高望向更高处。
一座老龙城,大风起兮云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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