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瀺笑呵呵道:“不知道。”
崔东山喃喃道:“就知道。”
崔瀺如同长辈指点晚辈,对崔东山说道:“小兔崽子,以后别再对人说‘我认输’。人的那一口精神气,下坠容易提起难。下棋之人,心里认输,投子棋盘就行了,有谁会开口说我认输的?”
崔东山意兴阑珊,“少对我指手画脚,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崔瀺并未收起地上那幅画卷,自然是留给了崔东山,他最后笑道:“你这会儿应该感慨一句,我家先生,忧患实多。”
崔东山没有反驳,反而附和道:“远看青山多妩媚,身在山中路难行,路上更有山中贼。”
崔瀺一步跨出,如过门扉,一闪而逝。
在确定崔瀺真正离开后,崔东山双手一抬,卷起袖子,身前多出一副棋盘和那两罐彩云子。
正襟危坐,神色肃穆,郑重其事。
下起了五子棋。
————
陈平安约莫是在秋分时节,从大骊匆匆忙忙动身赶来的书简湖。
到了书简湖辖境,乘坐马车到了湖边那座池水城,一路上所见风景,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在那之后,见到了顾璨,青峡岛见过了秋高气爽的江湖画面,此后露气开始逐渐重而稠凝,书简湖天寒夜长,风烟萧索,水雾弥漫,陈平安去了趟云楼城,借助那对父女,再去了趟石毫国边境关隘,看了那一条线,也看到了一番另外的风景,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回到青峡岛后,悄然入冬,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化为蜃。
在四处游历诸多岛屿的时候,由于详细了解书简湖历史变迁与风土人情,陈平安还真专程拿出小半天功夫,守在锦雉岛,去欣赏“野鸡入湖化蜃”的画面,只是这种景象极难遇见,只能碰运气,就像当年陈平安遭遇过山鲫,只能苦等久候,才有机会找出那条金色过山鲫,陈平安没办法耗费太多光阴去碰运气,只得悻悻然离开,有些遗憾。
人总不能活活憋死自己,总得苦中作乐,找些法子排忧解愁。
希冀着能够亲眼目睹雉入水的场景,是如此,在青峡岛朱弦府,与门房红酥询问她的那些故事,也是如此。
到了青峡岛后,陈平安几乎很少喝酒,多是偶尔喝上一两口,用来提神醒脑。
旧岁近暮,寒风绕枯枝,飞鸟疾厉。
就在陈平安误以为会一直这样缓缓前行,宫柳岛那边继续吵吵闹闹,他这边则安安静静,埋头做着事情,可能哪天抬头望去,视野所及,就是那柳色早黄浅,水文新绿微了。
突然有一天。
宫柳岛那边不吵了,顾璨带着小泥鳅返回山门口,找到正在精研魏檗所传一桩秘术的陈平安,说是定下来了,反对势力中,嗓门最大的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岛屿的岛主,先前嚷嚷着要与青峡岛双方各自派遣三人或是五人,谁赢谁来推荐人选担任江湖君主,但是就在青峡岛打算答应下来的时候,青冢岛老岛主和天姥岛的一位首席供奉,两个最有希望打擂台的强大地仙,竟然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就同时销声匿迹,彻底没了人影。
形势急转直下,粒粟岛岛主强撑大局,单独一人,在宫柳岛,亲自找到刘志茂,一番密谈之后,应该是谈拢了条件。
刘志茂就这么登上了江湖君主的宝座,简直好就是不费吹灰之力,要知道连同弟子田湖君在内,十余座藩属岛屿的大佬修士,都做好了血战一番的准备,在注定会无比残酷血腥的战事之中,谁死都有可能,不过刘志茂和顾璨肯定不在此列,对此大家都心知肚明,也无太多怨言,怨气倒是未必没有,可大势如此,由不得人。
估计那位截江真君睡觉都能笑出声来。
陈平安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轻松起来。
有些事情猜得出来,比如粒粟岛极有可能就是大骊宋氏的棋子,青冢、天姥两岛的重创,是国师崔瀺的秘密手笔。
但是有些事情,陈平安猜不出,例如朱荧王朝有没有后手,如果有,会是谁,到时候试图扭转局势的雷霆一击,是针对刘志茂,还是顾璨和小泥鳅?或者,干脆就知难而退了?边境线上狼烟四起的朱荧王朝,其实已经自顾不暇,干脆就丢了书简湖这块鸡肋之地?
说不定连同自己身在青峡岛的潜在影响,都在那头绣虎的算计在内,这大概就叫物尽其用?
陈平安只是要顾璨在这段时间,最好不要轻易外出,小心朱荧王朝的疯狂反扑。
顾璨笑着点头,说这个自然想到了,刘志茂也提醒过他,近期不可得意忘形,不管是谁的酒局,都不可以参加,只需要等个三两个月,到时候就算是去青冢岛和天姥岛的祖师堂门口撒尿,都不敢有人管了。所以刘志茂特别小心谨慎,就连庆贺自己登基的筵席,都故意拖延到了明年开春时分,怕的就是到时候青峡岛打开山水大阵,前来恭贺之人,鱼龙混杂,真要那个时候给人捅一刀子,青峡岛是要伤筋动骨的。
陈平安和顾璨当时一左一右坐在小竹椅上,闲聊了片刻。
隆冬时分,湖上飞鸟几乎绝迹,偶有点点。
应该快要下雪了。
顾璨走后,陈平安走到渡口那边,深思不语。
就在这天的黄昏时分。
陈平安在书案那边猛然抬头,快步走到窗口附近。
只见青峡岛外,有一位老修士悬停空中,冷笑道:“我叫刘老成,来这里会一会顾璨,无关人等,全部滚蛋。不然之后谁帮你们收尸,也得死,死到无人收尸为止。”
不等言语落定,老修士就已经一挥袖子,一张张泛着金光的黄纸符箓,连绵不绝地画弧飞掠,最终形成一个大圆,就像是将整座青峡岛勒住了脖子。
老修士身旁浮现出一尊身高百丈的金身法相,身披一具黑色火焰的古怪宝甲,一手持巨斧,一手托着一方印章,名为“鎏金火灵神印”,正是上五境修士刘老成的最关键本命物之一,在水运昌盛的书简湖,当年刘老成却硬生生凭借这件火属本命物,杀得众多岛屿遍地哀嚎,修士尸体飘满湖面。
那些品秩极高的破障符箓,不断收缩包围圈,“嵌入”青峡岛山水阵法之中,一张张砰然碎裂后,护山大阵被崩出一个个大窟窿,如果不是靠着阵法中枢,储备着堆积成山的神仙钱,加上田湖君和几位心腹供奉拼命维持阵法,不断修缮阵法,可能瞬间就要破碎,即便如此,整座岛屿仍是开始地动山摇,灵气絮乱。
这名在书简湖消失很多年的老修士,根本没有多余的言语。
刘老成身边那尊巨大法相,一斧头直直劈下,当场就将号称坚不可摧的青峡岛护山阵,给劈得崩散。
一粒黑点掠出春庭府邸,在空中现出真身,变为一条长达三百余丈的巨大蛟龙,撞向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那尊金身法相。
蛟龙瞬间缠绕住金身法相,一起砸入书简湖当中,惊起一阵滔天巨浪。
法相并未一撞后仰倒地,双脚在湖底扎根,后滑出去。
由于临近青峡岛,此处湖水并不算太深,身披火焰宝甲的金身法相,双脚站在湖底,湖水只在腰部附近。
一印章狠狠砸入蛟龙头颅之上。
不去拔出。
这尊法相,将身躯远远比它还要庞大的蛟龙,直接砸得直接坠入湖中,一脚踩中后者头颅,一斧头砍下去。
刘老成嗤笑不已。
得了那么大一块琉璃金身碎片,自己最近可没闲着,本就在玉璞境瓶颈上停滞了两多百年,现在虽未跻身仙人境,但也差不远了!
除此之外。
为了对付这条元婴境蛟龙,还专门耗费巨资,掏出足足九十颗谷雨钱,做了件很没有性价比的事情。
那就是请一位上五境大修士,在那把斧头之上,篆刻了一句道家“真言”,“射虎不成重练箭,斩龙不断再磨刀”!
至于“磨刀”之说,用在了巨斧之上,显得很是滑稽,可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对于山泽野修而言,根本不用在意。
管用就行!
血肉模糊。
书简湖湖水急剧翻涌,沸腾不已,从蛟龙伤口处流淌出来的鲜血,腥气冲天。
不过蛟龙到底是以肉身坚韧著称于世的大妖,并不是完全没有一战之力,拼死挣扎之后,也曾数次将金身法相掀翻在水中。
刘老成向青峡岛某处伸手一抓。
整座春庭府与山根相连的地皮,开始崩裂出无数条裂缝,竟是仿佛要被老修士一抓之后,拔地而起。
刘老成定睛望去,讥笑道:“还想躲?已经找到你了。”
刘老成另外一只手,手心向上一抬,然后屈指一弹,只见春庭府当中一个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给扯到府邸上空后,如遭重锤,整个人撞入背后的青峡岛山体之中。
刘老成根本不用去看身后书简湖的战局,视线偏移,“刘志茂,怎么说?弟子就要被我活活打死了,还这么客客气气?”
寂静无声,没有回应。
刘老成扯了扯嘴角,“既然青峡岛这么客气,那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伸出并拢双指,轻轻向前一挥。
那枚被金身法相拍入蛟龙头颅之中的法印,如一抹流萤划空而去,砸向那个已经深陷山壁之中的顾璨。
刘老成笑了笑,“呦,青峡岛修士里边,总算还是有个爷们的。”
视野之中。
一个身穿金色法袍的年轻人,脚踩两把飞剑,悬在顾璨身前空中,伸手一招,春庭府邸当中,掠起一条金色长线。
他伸手虚握,那把剑仙,刚好悬停在他手中,只是仍未真正握住攥紧。
面对那枚让书简湖所有老一辈修士吓破胆的鎏金火灵法印。
年轻人握住那把剑仙。
青峡岛上空,风起云涌。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心思微动,并未驾驭本命法印,直直撞向那个年轻人与那把半仙兵的剑尖,而是让火灵神印画出一个圆弧,停在那个年轻人身侧百余丈之外。
山泽野修,出手果决且狠辣,可算计得失,更是锱铢必较。
刘老成很快就舒展眉头,若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已经完全炼化了那把半仙兵,还算有点棘手,既然并未炼化完整,那就不算回事了。
————
在青峡岛一座藩属岛屿之巅,站着一位儒雅青衫老人,和一个身材矮小的精悍老者。
皆是外乡人。
玉圭宗老宗主荀渊,与无敌神拳帮老帮主,高冕。
高冕察觉到荀渊的细微异样,问道:“荀渊,是你熟人?”
荀渊微笑点头,“挺熟。除了你,是我在你们宝瓶洲,最早认识的人之一,在老龙城那边遇到的,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杜懋就是在他手上吃了大亏,这么说起来,刘老成还得感谢他,才能得到那么大一块琉璃金身碎块。”
高冕问道:“那要我提醒一声老刘吗?我怎么听着,老刘是在做恩将仇报的缺德事?”
荀渊笑着摇头,“不用提醒。这算什么恩将仇报。不然除了刘老成,我们玉圭宗,上上下下,连我在内,一样需要将这个年轻人当活菩萨供奉起来。”
高冕咧咧嘴,笑呵呵道:“真不用?老刘一旦杀得兴起,到时候我都拦不住,除非你出手,舍得将一个板上钉钉的下宗首席供奉,白白变成敌人。”
荀渊缓缓道:“那个年轻人,有个观点,与你我大致相同,行走江湖,生死自负。既然如此,那我为何要出手相救,沾染那么多红尘因果,好玩啊?”
高冕瞪了一眼荀渊。
他娘的胆肥了,你姓荀的,敢这么跟老子说话?
荀渊赶紧抱拳告罪。
高冕这才心满意足,看着那边的对峙,结局已定,只要刘老成再次出手,顾璨和那个年轻人,不但会死,而且在这书简湖,就真不会有人收尸的。
高冕略带唏嘘道:“可惜了,只凭他是青峡岛上,唯一一个胆敢拦阻老刘的晚辈,我就觉得这人不坏。”
荀渊语气平淡道:“活了我们这么一大把岁数的老头子,亲眼所见的可惜事情,还少吗?死在我们手上的修士,除了该杀的,有没有枉死、却不得不死的?有的吧,而且注定还不少。这就叫哪个郎中门口没有冤死鬼。”
高冕双臂环胸,撇撇嘴。
荀渊缓缓道:“说句难听的,下宗选址书简湖,是我玉圭宗的头等大事,是一桩千秋大业。那个年轻人如果与玉圭宗起了大道之争。我是不介意做第二个杜懋的。杜懋傻就傻在自恃修为,将宝瓶洲视为弹丸之地,全然不占理,就出手了,可我如果出手,好歹还占着点理,终究是在礼圣圈定的规矩之内行事。当然,最后是生是死,各凭本事了,独独不可女子作态,怨天尤人叫委屈。”
高冕点了点头,“能说出这番话,让我对你有些刮目相看。”
荀渊微微一笑,“刘老成想要杀人立威,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比你想象中要大很多。”
高冕问得一针见血:“是今晚打小的,还是以后打老的?”
荀渊说道:“就在今晚。”
高冕终于有些好奇了。
青峡岛那边。
陈平安双指捻符,轻轻丢出。
日夜游神真身符,现身。
再将那条以蛟龙沟老蛟龙须制成的金色缚妖索,交给了其中一尊夜游神。
然后猛然之间,陈平安真正握住了那把出鞘的剑仙。
刘老成哈哈大笑,眼神却极为阴沉,“书简湖都在传你是一位很奇怪的剑修,不管如何,我还是对你比较上心的,不比刘志茂少。就看你有没有那个真本事,让我再次亏钱了。”
不见刘老成如何动作。
那方悬停在空中的鎏金火灵神印,流淌坠落下一滴滴金色火焰,然后每一滴火灵金液在空中蓦然变大,变成一具句淡金色披甲武卒,手持各色兵器,数十位之多,在青峡岛落地后,向那两尊日夜游神真身符傀儡,蜂拥而去。
不但如此,书简湖水当中如有仙人汲水,一道道粗如井口的水柱冲出水面,向陈平安激射而去。
陈平安手持剑仙,一次次挥剑而已。
一条条水柱,与金色剑气长线搅在一起,在空中一同化作齑粉。
刘老成好整以暇,就这么耗着便是了,一点灵气而已。
对方却是要拼命,才能一次次斩碎那些势大如世俗王朝最大床子弩的水柱。
更要小心翼翼分出心神,防着自己那枚本命法印的偷袭。
陈平安握住半仙兵的那只手,已经血肉磨光,可见手指和掌心白骨。
刘老成如同猫逗耗子一般。
时不时还会给那个年轻人一点意外之喜,比如莫名其妙从青峡岛山崖处撞出的石块,可能是大如亭台楼阁,气势如虹,也可能是小如拳头,悄无声息。
刘老成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那个年轻人的神色,实在是太平静了。
分明是形骸枯槁,心田干涸,所有的精气神,早已是强弩之末。
人未死心先死?
空空如也。
是一口气将其打死了算了,还是?
刘老成难得有此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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