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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分,那黑袍老者已经收起鱼竿,那银鲤先天喜月光而畏日照,唯有夜幕中,才会离开水底,四处游曳觅食,若是偶然白日咬钩,即便被拖拽上岸,通灵的银鲤也会选择玉石俱焚,使得两根蛟龙之须灵气消散,虽然不至于彻底沦为俗物,可难免品相大跌。
不过一行三人并未因此心灰意冷,在湖泽垂钓大鱼,别说是银鲤这等灵鱼,就是寻常山野渔翁向往的青、草大物,一夜苦等无果,都是常有的事情。老人收竿后,开始更换鱼线鱼钩,尤其是鱼钩,变得异常玲珑精巧,只有拇指大小,那少年也开始重新调配窝料,耗钱更巨,大概是要垂钓更为稀罕的金色蠃鱼了。
那少年记起一事,转头望向那棵大树,喊道:“道友,想要钓起蠃鱼,纯粹靠运气了,并无任何禁忌,要不要一起去湖心垂钓?我有竹筏,咱们可以一同筏钓。”
那女子扈从有心阻拦,已经来不及。
少年取出一枚大如稚童手掌的厚重铜钱,双手手心轻轻摩挲一番,凭空变出一只手指长短的袖珍竹筏,少年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丢入湖中,竹筏蓦然变大,湖水荡起一阵涟漪。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跃下树枝,往岸边走去。
那女子以聚音成线之术,提醒黑袍老者,那年轻人也是个武夫,而且境界比她只高不低。
昨夜此人在树上睡觉,呼吸绵长,如潺潺流水,拳意纯粹且凝练,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的高手。
武夫之酣眠,一般只有跻身炼神三境之后,才可以达到似睡非睡的境地,拳意流淌全身,如有神灵庇护。
所以这个年轻游侠,多半是位豪阀子弟。
黑袍老者以心湖涟漪告诉女子,“我只担心那些来路不正的地仙野修,若是个造诣高的年轻武夫,反而不用太过担心。我们三郎庙,最不怕那些不长脚的山头。放心吧,垂钓,我会多盯着点他,少爷身上又同时穿着法袍和甲丸,能够抵御金丹剑修两次倾力一击,出不了纰漏。”
陈平安走上了竹筏,那女子娴熟撑蒿,竹筏缓缓行划向湖心,坐在少年主动递过来的板凳,陈平安道了一声谢,从咫尺物当中取出自己的鱼竿,特制饵料自然是只能与那位少爷借了。女子眼神微微异样,武夫随身携带方寸物,可不常见,果然是一位豪阀公孙。老者倒是不以为意,神色自若,还跟自家少爷一起,与那摘了斗笠的年轻游侠闲聊起来,双方都心有灵犀,不提姓名家世。
一位身穿法袍行走四方的武夫,这就意味此人确实尚未跻身武道炼神三境。
那出身显贵的少年郎,显然是没怎么走过江湖的,与陈平安一起抛竿后,直截了当说道:“这位公子,我就觉得我们这些真心喜欢钓鱼的,少有坏人,你觉得呢?刘爷爷与樊姐姐对你处处提防,我觉得不太好。”
黑袍老者犹然悠哉,从木盆中捻起一些饵料,随手抛入湖中。
可那姓樊的女子扈从便有些尴尬。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酝酿片刻,讲了个折中的说法:“坏人可能也有,但肯定少些。下山历练,不管如何谨慎,都不过分。”
少年摇摇头,叹了口气,“我晓得你这话是出于好心,只不过我家太爷爷、到爷爷,再到我爹娘,每次我离家,他们的言语口气,都是这般,我实在是有些烦了。”
陈平安就不说话了。
一场萍水相逢而已,他人家事,说什么都不合适。
不过这少年,是不是太不见外了点?
得是多好的家世,才能如此心大?
陈平安心思微动,只是故意无所察觉,依旧盯着湖面。
黑袍老者转头望向远方,微笑道:“少爷,披麻宗杜文思快要来了,我们先前在兰麝镇那边逗留太久,多半是行程日期对不上,害怕我们出了意外,这位年轻金丹才有些坐不住。”
少年有些哀怨,他最烦这些应酬往来,意气相投的同辈还好,若是祖辈们的关系,他实在是不擅长打点关系。那女子武夫轻声道:“少爷,听说杜文思性情温和,与世无争,当年离开骸骨滩游历北方,路过咱们家门口,与老太爷投缘,成了忘年交,想必也会与少爷你聊得来。”
少年点点头,朝女子做了个鬼脸,笑道:“樊姐姐,出门在外的礼数,我还是懂的。”
女子眼神温柔,嘴角翘起。
陈平安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得嘞。
身边这个傻小子,一时半会,多半是理解不了他那樊姐姐眼神中的无声言语。
有身穿一袭雪白麻衣的练气士逍遥御风而来,天际远处雷声大震,如冬雷滚滚。
临近铜绿湖后,那位披麻宗地仙便放缓御剑速度,速度其实依旧不慢,但是动静几无,近乎无声无息。
他没有直接落在竹筏上,而是选择站在岸边安静等待,也无开口说话,应该是害怕惊扰铜绿湖的游鱼。
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
陈平安就要收起鱼竿。
不曾想那少年笑道:“你若是还想钓鱼,就接着钓,这竹筏留给你便是,我可能要先去一趟青庐镇,再回这铜绿湖钓那银鲤,你反正也有方寸物,我可以教你一门收放竹筏的口诀,简单得很,回头你捎去青庐镇,随便交予披麻宗修士即可。”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我要马上赶路。这次登筏垂钓,本就是为了散心。”
少年还不至于强行要求别人接受自己的美意。
一起返回岸边,少年收起了竹筏,向那披麻宗年轻金丹行礼后,灿烂笑道:“三郎庙袁宣,见过杜叔叔。”
杜文思笑着点头,“我就猜到你会在铜绿湖这边垂钓,所以原本打算再晚些来找你,只是竺宗主催促,不敢不来。你太爷爷如今身体还好?”
袁宣笑道:“硬朗着呢。”
杜文思笑了起来。
陈平安抱拳告辞。
陈平安与杜文思视线交汇的时候,双方几乎同时点头致意。
陈平安走出没几步,袁宣就追上他,轻声道:“若是去往青庐镇,最好走那条官路,绕归绕,可是安生。如果求快,就要经过那片大妖横行的蛮瘴之地,一个个裂土为王,胆子奇大,竟然合称六圣,抱团成势,联手抗衡鬼蜮谷中部的几位城主,很是凶悍。城池鬼物和这伙妖怪,经常往来厮杀,沙场交锋似的,据说还有位大妖专门搜罗兵书,成天钻研兵法,倒也滑稽。”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多加小心的。祝你垂钓成功,鱼获大丰,蠃鱼、银鲤一并收入囊中。”
袁宣使劲点头,先前说漏了嘴,便干脆自我介绍道:“我叫袁宣,是三郎庙弟子。”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我叫陈平安,来自宝瓶洲。”
袁宣嘿嘿一笑,“其实听你口音,便知道你是别洲人氏了。”
陈平安笑道:“老江湖。”
袁宣一愣,“真心话?”
陈平安说道:“客气话。”
袁宣哈哈大笑,开心不已。
就说嘛,天下钓友是一家,没啥坏人。
自己自小就喜好垂钓,自然都是被精于此道的太爷爷带出来的,太爷爷老早就说过,智者乐水,嗜好垂钓,更是难能可贵,因为智慧机敏之人,反而最难心定,而钓鱼就最讲求一个定字。
双方就此告别。
三郎庙袁宣主仆一行,跟随杜文思沿着那条官路去往青庐镇。
陈平安则去往铜官山。
会一会那边的搬山猿和撵山犬,尤其是前者,要多领教领教它们的铜皮铁骨。
至于袁宣所在的三郎庙,陈平安在龙泉郡查阅俱芦洲风土人情的时候,就已经有所了解,三郎庙是北俱芦洲一座最大的兵器铺子,口碑极好,名副其实的交友遍天下。当然,三郎庙修士,最著名的,是一个个都很能打。
难怪。
少年袁宣会如此单纯心善。
与老龙城范二有些像。
似乎跟在那倒悬山拥有一座猿蹂府的皑皑洲刘幽州,也相似。
一个能够让披麻宗宗主竺泉都上心、杜文思亲自迎接的三郎庙弟子,鬼蜮谷那些山泽精怪,在他眼中,当得起“大妖”“凶悍”这类措辞?
说到底,还是在善意提醒他陈平安。
有钱人家的孩子,若是人人如此,大概就能世道太平许多吧。
只可惜书简湖黄鹤,桐叶洲大泉王朝边陲客栈遇到的皇子,还有那个风雪夜杀陈平安不成反被杀的皇子,这样的权贵子弟,很多。
即便遇上了都可杀,也皆杀,似乎总是杀不干净的,这些顺着各自脉络走到高位的货色,只会如雨后春笋,冒出一茬又一茬,春风吹又生的,永远不止是那青草依依。
是世间齐先生这样的人太少太少,还是崔瀺这样的人必须存在?
陈平安行走在山野荒芜小路上,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却发现是那山涧水了,而不是酒。
陈平安回望一眼自己在那日照下的背影。
陈平安脚尖一点,在枯黄茅草上飞掠,直奔铜官山。
那鬼蜮谷六圣之一的搬山大圣,就出身于那座铜官山,那头搬山猿,肉身淬炼得无比强横,使一双流星锤。
与陈平安分道扬镳的袁宣那边。
当少年发现杜文思是个言语不多的和蔼长辈后,他自己言语反而多了起来,将一路上的见闻趣事都说给杜文思。
期间杜文思有意无意转头一次,看了一眼那个年轻游侠的背影,这位在披麻宗与壁画城杨麟齐名的年轻金丹,若有所思,肤腻城那边有些状况,据说在乌鸦岭那边被一位年轻剑仙重创,范云萝差点没死在对方剑下,还是白笼城蒲禳出面阻拦,才没有惹起更大的风波。不知道袁宣是怎么与此人认识的。瞧着那人不像是个性子急躁的修士,为何如此锋芒毕露?到了鬼蜮谷应该没多久,就直接惊动了蒲禳?若是蒲禳执意杀人,鬼蜮谷没谁拦得住,宗主不行,京观城那位玉璞境英灵也未必可以。
蒲禳杀剑修,尤其狠辣,从不手软。
杜文思想起近年那些风吹草动,各大城池之间的暗流涌动,便有些忧虑。
冥冥之中,风雨欲来。
杜文思已经算是披麻宗最不理会修道之外俗事的练气士,而且从宗主到同门,也有意让他不掺和其中,只管安心打破瓶颈,可如今连他都察觉到那些蠢蠢欲动,鬼蜮谷事态的严重,可想而知。
至于肤腻城范云萝对外宣称自己是她的义兄,杜文思只觉得哭笑不得,还有些佩服她能够琢磨出如此想法,由着她去了。
修行之人的大道根本,如一座山岳,红尘种种,皆是过眼云烟,山上的草木枯荣,山涧流淌,无需留住,所以都可以不用计较。
陈平安缓缓而行。
思绪飘远,始终无法心静。
这个世界,可能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好。
但也可能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坏。
可是每一个“可能”,都意味着意外和万一。
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每个人,可能都是别人牵肠挂肚的梦中人。
陈平安越来越明白那些为恶之人的心路脉络。
但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为什么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比好人还好。
不知不觉,陈平安眼神深沉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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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心头阴霾很快散去,他自己其实只是觉得有些郁闷而已,当他到了那座铜官山,别说搬山猿,就是一头撵山犬都没能碰到。
估计是杜文思先前的御风远游,动静太大,惊吓到了这边的精怪鬼物。
这让陈平安有些无奈。
若是平时,性情暴戾的搬山猿,只要给它嗅到了丁点人味儿,应该会很轻易就主动现身才对。
陈平安故意盘桓不去,可大半天功夫过去了,以寻常五境武夫的修为,四处逛荡,仍是没有一条鱼儿咬钩。
陈平安只好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歇脚,打算在此夜宿,如果一晚上没点反应,就此作罢,继续赶路。
就不相信之后那六圣妖物,一头都碰不着。
陈平安在入夜后,点燃篝火,坐了一宿,练习剑炉立桩。
只得离开铜官山。
铜官山上,一处腥臭无比的秘密洞窟中,透过一处巴掌大小的隐蔽窗口向外张望,一位并未选择幻化人形的银背搬山猿,虽然行走与人无异,可嘴脸体型,与那一身绒毛,仍是十分扎眼。
它招招手,身后很快凑过一位贼眉鼠眼的矮小男子,搬山猿沙哑道:“赶紧去禀报搬山大圣和那伙客人,就说这家伙真来了,确认无误,正是那个让肤腻城栽了个大跟头的家伙。”
矮小男子正要沿着一条地底通道离去。
搬山猿提醒道:“记得机灵一点,拣选一条隐蔽路线,宁肯绕远路,也别撞到那人剑尖上去寻死。你小子死了不算什么,耽误我家搬山大圣的正事,老子就将你那窝鼠子鼠孙一锅炖了。”
男子谄媚道:“绝不会误了大事。”
男子沿着那条地道,在远离洞窟的一处石壁缝隙中走出,向前一扑,恢复真身,是一头大如犬的巨大黑鼠,然后开始撒腿狂奔。
鸟有鸟道,鼠有鼠路。
这头鼠精看似肥硕,实则十分矫健,穿山越岭,快若奔雷,不敢有任何逗留,一路飞奔。
离了铜官山地界后,鼠精还骤然钻地消逝身形,约莫半炷香后,才从一里地外的树根处破土而出,探头探脑,确定无人跟踪后,这才继续埋头赶路。
只是鼠精怎么都没有想到,身后遥遥跟着一位陌生人,那人摘了斗笠、剑仙以及养剑葫后,往脸上覆上一张少年面皮。
鼠精已经足够小心敬慎,只是对方的道行似乎更高一筹。
正午时分,小心翼翼穿过两位大妖辖境接壤的边境线,鼠精终于来到那位搬山大圣的山头,恢复人形后,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虽说六位大圣同气连枝,共同御敌,可是自家夫妻、兄弟之间还要拌个嘴,有点冲突摩擦没什么稀奇的,只是苦了它们这些修为不济的小喽啰,经常无缘无故就成了某位大圣爷爷的盘中餐,毕竟将它们饱餐一顿,是可以涨修为的。尤其是那些连人形都难以维持太久的半吊子精怪,更是贱命一条。
山路开阔,鼠精到了自己地盘,胆气十足,刚甩起袖子要登山,就发现另外一个方向的小路上,走来一个熟悉身影,佝偻驼背,摇摇晃晃,像是个走路都不稳的乡野老农,鼠精大喜,屁颠屁颠跑去,高声喊道:“小的拜见老祖宗!”
老头儿腰间缠绕一根粗麻绳索,脚穿草鞋,其貌不扬,眯眼成缝,似乎眼力不济,耳朵也不灵,歪过头,扯开嗓门问道:“你谁啊?说个啥?”
鼠精伸手挽住老人的胳膊,“是我啊,铜官山那边来的,与老祖宗还沾着亲呢。”
老人哦了一声,也不拒绝鼠精的殷勤搀扶,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脚步,嗅了嗅,瞪大眼睛,精光四射,哪里还有半点腐朽老态,他四处张望一番,厉色道:“不对劲,不对劲,有人味,肯定是人味儿!好家伙,真是够鬼祟的,藏得这么深,差点连我都给蒙蔽过去了。”
鼠精两腿战战发抖,差点瘫软在地。
敢情自己这一路,屁股后边就吊着个传说中的年轻剑仙?
老人咦了一声,“跑了?”
老人对那徒子徒孙怒喝道:“你这废物!给盯梢了都不知道,若是那群脏东西派来的密探,坏了我们的山水大阵,你一百条命都赔不起!”
鼠精彻底腿软,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好在没忘记正事,将铜官山那边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人神色变幻不定。
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身份可了不得,正是六圣之一,自号捉妖仙人。
身为精怪却腰缠一根缚妖索的老不死,在那缚妖索当中,便藏有两根铜绿湖千年银鲤的蛟龙之须,捕捉寻常妖物鬼魅,真是手到擒来,一旦敌人被束缚住,便要被活活搅烂寸寸肌肤、拧碎块块骨头,老人说这样的肉,才有嚼劲,那些点点滴滴渗出的鲜血,才有酒味儿。
老头猛然摘下那根缚妖索,丢掷而出,如蛇扭走,四处游曳,片刻后,闪电掠回,被老头握在手中,“的确跑了。”
老头腾云驾雾,不再徒步闲逛,火速去往那头搬山猿开辟出来的洞府。
数十里外,以少年面容示人的陈平安在山林中快速潜行。
不是什么知难而退,而是临时改了主意。
先前尾随那头鼠精去往搬山大圣的山头,远远看到一支队伍,皆是精怪,五花大绑了一位大活人,是个长得瘦弱斯文的青衫公子哥,手脚给捆在一根竹竿上,被两位幻化人形不全的喽啰,肩挑竹竿,走得晃晃悠悠。可怜那文弱书生给晃荡得气若游丝。
为首一位精怪,人模人样,儒士装束,附庸风雅,手持一把白骨折扇,扇面绘有一枝桃花,在胸前缓缓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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