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事后才听一个栖息在屋内梁上的书香小人儿,说那老秀才不但屁颠屁颠进了门,还说白大爷你太不讲究了,寄人篱下,不晓得礼敬主人就罢了,怎么也该卖个面子装装样子,这一挂上,能省去多少不必要的麻烦事,不挂白不挂嘛。然后老秀才就擅作主张挂上了那幅至圣先师的挂像。所幸白泽老爷也没摘下丢出门外,就那么一直挂着。
被白也一剑送出第五座天下的老秀才,悻悻然转过身,抖了抖手中画卷,“我这不是怕老头子孤零零杵在墙壁上,略显孤单嘛,挂礼圣与老三的,老头子又未必开心,别人不知道,白大爷你还不清楚,老头子与我最聊得来……”
白泽微笑道:“要点脸。”
老秀才悲愤欲绝,跺脚道:“天大地大的,就你这儿能放我几本书,挂我一幅像,你忍心拒绝?碍你眼还是咋了?”
“很碍眼。”
白泽点头,然后说道:“落魄山祖师堂,你那关门弟子,不是悬挂了你的挂像吗?”
老秀才眼睛一亮,就等这句话了,这么聊天才得劲,白也那书呆子就比较难聊,将那卷轴随手放在条案上,走向白泽一侧书房那边,“坐坐坐,坐下聊,客气什么。来来来,与你好好聊一聊我那关门弟子,你当年是见过的,还要借你吉言啊,这份香火情,不浅了,咱哥俩这就叫亲上加亲……”
老秀才再与那青婴笑道:“是青婴姑娘吧,模样俊是真的俊,回头劳烦姑娘把那挂像挂上,记得悬挂位置稍低些,老头子肯定不介意,我可是相当讲究礼数的。白大爷,你看我一有空,连文庙都不去,就先来你这边坐会儿,那你有空也去落魄山坐坐啊,这趟出门谁敢拦你白大爷,我跟他急,偷摸到了文庙里边,我跳起来就给他一巴掌,保证为白大爷鸣不平!对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落魄山上的暖树丫头和灵均崽子,你当年也是一并见过的嘛,多可爱两孩子,一个心地醇善,一个没心没肺,哪个长辈瞧在眼里会不喜欢。”
青婴原本对这位失去陪祀身份的文圣十分仰慕,今天亲眼见过之后,她就半点不仰慕了。
什么辩才无碍可通天、学问扎实在人间的文圣,今日看来,简直就是个混不吝的无赖货。从老秀才背着主人偷溜进屋子,到现在的满口胡诌胡说八道,哪有一句话与圣人身份相符,哪句话有那口含天宪的浩然气象?
当年那位亚圣登门,哪怕言语不多,就依旧让青婴在心底生出几分高山仰止。
老秀才坐在书案后边的唯一一张椅子上,既然这座雄镇楼从不待客,当然不需要多余的椅子。
白泽也不计较老秀才的反客为主,站着说道:“有事说事,无事就不送客了。”
老秀才挪了挪屁股,感慨道:“好久没这么舒舒服服坐着享福了。”
白泽说道:“被我丢出此地,你没剩下多少的面子就算彻底没了。”
老秀才蓦然一拍桌子,“那么多读书人连书都读不成了,命都没了,要面子作甚?!你白泽对得起这一屋子的圣贤书吗?啊?!”
青婴被吓了一大跳。
白泽皱眉说道:“最后提醒一次。叙旧可以,我忍你一忍。与我掰扯道理大义就免了,你我之间那点飘摇香火,经不起你这么大口气。”
老秀才立即变脸,虚抬屁股些许,以示歉意和真诚,不忘用袖子擦了擦先前拍掌地方,哈哈笑道:“方才是用老三和两位副教主的口气与你说话呢。放心放心,我不与你说那天下文脉、千秋大业,就是叙旧,只是叙旧,青婴姑娘,给咱们白老爷找张椅子凳子,不然我坐着说话,良心不安。”
白泽摆摆手,示意青婴离开屋子。
青婴倒是没敢把心中情绪放在脸上,规规矩矩朝那老秀才施了个万福,姗姗离去。
老秀才面带笑意,目送女子离去,随手翻开一本书籍,轻声唏嘘道:“心中对礼,未必以为然,可还是规矩行事,礼圣善莫大焉。”
白泽说道:“耐心有限,好好珍惜。”
老秀才翻书不停,一本放下一本拿起,伸长脖子,瞥了眼白泽写在那些书籍上空白处的注释,点头道:“传注释学,诂训释述,学音义疑,仅是一个传就分大小、内外、补集诸多门类,好学问太多,人生太苦短,确实容易让后世读书人如坠云雾,尤其是书籍一多,从寻幽探险才可入得金山银山,偶有所得,便倍加珍惜,到家中珠宝无数,逐渐弃若敝屣,加上圣贤道理一味劝人舍弃利益,教人立命之法,却不教人安身之术,难以真正融洽,终究不美。”
白泽叹了口气,“你是铁了心不走是吧?”
老秀才放下手中书籍,双手轻轻将那摞书籍叠放整齐,正色说道:“乱世起,豪杰出。”
白泽隐约有些怒容。
老秀才笑道:“读书人,多有为难事,甚至还要做那违心事,恳请白先生,多担待些。”
白泽说道:“我已经很担待了。”
老秀才问道:“那就给我辈书生有错改错的机会?”
白泽说道:“最后一句话。”
老秀才站起身,绕出书案,对白泽作揖却无言,就此离去。
白泽叹息一声。
片刻之后,门口那边有人探头探脑。
白泽扶额无言,深呼吸一口气,来到门口。
老秀才坐在门槛上。
白泽说道:“说吧,什么事情,做不做在我。”
老秀才这才说道:“帮着亚圣一脉的陈淳安不用那么为难。”
陈淳安若是在乎自身的醇儒二字,那就不是陈淳安了,陈淳安真正为难之处,还是他出身亚圣一脉,到时候天下汹汹议论,不但会指向陈淳安本人,更会指向整个亚圣一脉。
关于去往南婆娑洲一事,白泽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白泽疑惑道:“不是帮那力挽狂澜的崔瀺,也不是你那困守剑气长城的关门弟子?”
老秀才站起身说道:“文圣一脉,从不求人!一身学问,全部是用来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的。”
白泽点了点头。
老秀才突然抹了把脸,伤心道:“求了有用,我这当先生的,怎会不求。”
白泽哭笑不得,沉默许久,最后还是摇头,“老秀才,我不会离开此地,让你失望了。”
老秀才摇头道:“白先生言重了,虽说确实是怀揣着一份希望而来,可做不成事,却无需失望,读书人嘛。”
白泽问道:“接下来?”
老秀才顿时火冒三丈,气呼呼道:“他娘的,去白纸福地骂街去!逮住辈分最高的骂,敢还嘴半句,我就扎个等人高的纸人,偷偷放到文庙去。”
白泽伸手一抓,将一幅《搜山图》从屋内大梁上取出,丢给老秀才。
老秀才赶紧丢入袖中,顺便帮着白泽拍了拍袖子,“豪杰,真豪杰!”
白泽抖了抖袖子,“是我出门游历,被你偷走的。”
老秀才使劲点头道:“恁多废话,这点规矩我会不懂?我又不是个锤子,不会让白大爷难做人的。”
白泽神色淡漠,“别忘了,我不是人。”
老秀才跺脚道:“这话我不爱听,放心,礼圣那边,我替你骂去,什么礼圣,学问大规矩大了不起啊,不占理的事情,我一样骂,当年我刚刚被人强行架入文庙吃冷猪头肉那会儿,亏得我对礼圣神像最是恭敬了,别处前辈陪祀圣贤的敬香,都是寻常香火,唯独老头子和礼圣那边,我可是咬紧牙关,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山上香火……”
老秀才咦了一声,突然止住话头,一闪而逝,来也匆匆,去更匆匆,只与白泽提醒一句挂像别忘了。
一位面容清雅的中年男子现身屋外,向白泽作揖行礼,白泽破天荒作揖还礼。
一起跨过门槛,中年男子看到那幅卷轴,轻轻打开之后,哑然失笑,原来不是那老秀才的挂像,而是这位男子的。
所以其实是一幅礼圣挂像。
白泽揉了揉眉心,无奈道:“烦不烦他?”
礼圣微笑道:“我还好,我们至圣先师最烦他。”
当年老秀才的神像被搬出文庙,还好说,老秀才无所谓,只是后来被各地读书人打砸了神像,其实至圣先师就被老秀才拉着在旁观看,老秀才倒也没有如何委屈诉苦,只说读书人最要脸面,遭此羞辱,忍无可忍也得忍,但是以后文庙对他文圣一脉,是不是宽待几分?崔瀺就随他去吧,到底是为人间文脉做那千秋思量,小齐这么一棵好苗子,不得多护着些?左右以后哪天破开飞升境瓶颈的时候,老头子你别光看着不做事啊,是礼圣的规矩大,还是至圣先师的面子大啊……反正就在那边与讨价还价,死乞白赖揪住至圣先师的袖子,不点头不让走。
觉得如今老秀才半点不读书人的。
那一定是没见过文圣参加三教辩论。
先前与白泽豪言壮语,言之凿凿说文圣一脉从不求人的老秀才,其实身为文圣一脉弟子们的先生,曾经苦苦求过,也做过很多事情,舍了一切,付出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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