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剑入鞘是一样的道理。
魏檗仍旧是一袭大袖白衣,陈平安负剑别葫芦,一个神仙飘逸,一个少年侠气。
陈平安忍了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魏檗,小镇是不是很危险?”
魏檗点头道:“试想一下,好多蛟龙同时涌入一座小池塘,当然随便摆头晃尾,就会掀起滔天大浪。随便一个浪头砸下来,就能中五境的练气士粉身碎骨。你呢,虽然不是某些大佬重点关注的人物,但只要在这场棋局里头,哪怕是棋盘上再不起眼的一枚棋子,还是会生死不由己,所以杨老头让你立即离开龙泉郡,是对的。你能够想得通,不反对,很好。”
陈平安笑道:“我本来就想出去走走,刚好借这个机会磨砺武道,争取靠自己找到破境的契机。”
魏檗好奇问道:“竹楼里的老前辈还生着闷气,是不是你拒绝了什么?”
陈平安不愿细说,毕竟涉及到老人的隐私,可魏檗这段时日的奔波劳碌,加上有阿良的关系,以及魏檗的开诚布公,陈平安不介意能挑一些可以说的,轻声道:“我只知道小镇来了一个了不得的道教神仙,老前辈说想要送我一场天大机缘,在旁观战他与那个神仙的对战,领悟拳意真谛,能够领悟几分就几分,说不定可以一鼓作气跻身四境,而且还能打下最结实的四境底子。”
陈平安停顿片刻,“我问老前辈有几分胜算,老前辈很开诚布公,说九死一生都没有,必败无疑,因为他如今还没能重返武道巅峰,哪怕到了,一样毫无胜算。我当时就很奇怪,既然必输,为何还要去打这一场架,前辈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找某位号称最能打架的道人打上一场,才算人生无憾。既然那位不速之客,跟那个‘真无敌’的道人关系很近,就先打过,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以便知晓双方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至于帮助我跻身四境,赠送机缘,老人也说是顺带的。”
陈平安自嘲道:“我当然有私心的,不敢因为这场架,打出太大的风波,害得你和杨老头阮师傅白忙活一场,更不希望……不希望齐先生失望。所以我就也跟老前辈直接说了自己的想法,老人生气归生气,但是倒没揍我,只是骂我的胆子比米粒还小。他骂他的,我劝我的,劝他不管怎么样,返回武道巅峰再打架不迟,要不然会不尽兴的。老前辈这些是听得进去的,虽然他嘴上不说,心里多半觉得如果没办法全力出拳,才是真正的遗憾。所以最后他就放弃了打架的念头,不过没给我好脸色看就是了,之前在竹楼,你也听到了,还在气头上呢。”
陈平安突然会心一笑,“其实老前辈跟老小孩差不多。”
魏檗抹了把额头冷汗,这要是打起来,还真就全部完蛋了。
亏得陈平安没贪恋那四境的契机,不然魏檗用屁股想都知道结局,老人死而无憾,这座破碎的骊珠洞天,地动山摇,抖搂出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浑水摸鱼,本就是棋局“第一手”的陈平安,绝对没什么好下场。
至于他魏檗,大骊国师崔瀺,阮邛,谢实曹曦,墨家许弱,林鹿书院老蛟程水东,等等,注定没一个跑得掉,全部裹挟其中,是生是死,跟当下的陈平安一个德行,身不由己,全看天意和运气了。
至于三十余座山头,到最后能剩下几座,不好说,但是树大招风,只差一步就是大骊北岳的披云山,则板上钉钉会崩塌殆尽,真正的仙人神通,搬山倒海,可不是溢美之词。
心有余悸的魏檗停下身形,重重拍了一下陈平安的肩头,“陈平安,早知道如此,药材钱就不收取你半文钱了!”
陈平安愣了愣,随即笑容灿烂道:“现在还我钱,还来得及。”
魏檗装模作样在那里翻袖口。
陈平安就安安静静等着他掏钱,半点推托的意思都没有。
魏檗气笑道:“陈平安,这就没劲了啊!”
陈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这就够了!”
魏檗一把搂过陈平安的肩头,就这么登山,“我就说嘛,你陈平安对自己朋友从不抠门小气的。”
陈平安憋了半天,只憋出皱巴巴的“谢了”二字。
魏檗故作闺阁女子的幽怨状,“朋友之间提谢字,多伤感情,这就跟男女之间谈一个钱字,是一样的。”
陈平安恍然大悟。
觉得这个道理得好好记下来,回头就刻在竹简上。
以后到了倒悬山见着了宁姑娘,千万别提什么钱不钱的。
这叫学以致用。
魏檗如今是路人皆知的煊赫存在,加上真正手握权柄的山上神仙,有几个如魏檗这么好说话的?所以人缘极好,就连陈平安都看出那些跟魏檗打招呼的练气士和开山修士,都对魏檗心生亲近,而且发自肺腑。
一路登山,招呼不断,魏檗没怎么停步,但是都会笑着应酬几句打趣几句,惹来笑声不断。
期间还有一个溜须拍马不比青衣小童功力弱的野修妖怪,死活要给魏大山神领路,结果被魏檗笑骂着一脚踹远了,那野修丝毫不恼,反而引以为傲,望着白衣山神的潇洒背影,满脸喜庆。
但是临近梧桐山顶渡口的时候,魏檗轻声笑道:“陈平安,这种看似很真诚的和和气气,其实都是假的,可以不拒绝,但是别太当真。如果我魏檗还是棋墩山的土地爷,想要跟他们说上一句话都难。当然了,能够这么一团和气,终归是好事。”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梧桐山的渡口边缘地带,是一座刚刚建造完工的高台,以清一色的洁白玉石筑造而成,已经聚集了数十号打扮各异的练气士,还有一些装束鲜亮的妇孺老幼,后者应该都是买下山头后、前来观摩的仙家势力,如今便要打道回府了,两拨人看到了魏檗和陈平安,还是主动上前热络招呼,魏檗对每个人的姓名、家族如数家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让人如沐春风。
陈平安一直没有刻意说话,只是将点点滴滴看在眼里,心中有些羡慕和钦佩,这种与人为善和相谈甚欢,绝不是魏檗说自己是“北岳山神”可以解释一切。
关于陈平安的南下远游,魏檗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一笔带过,说是陈平安在南边有个亲戚,顺便去探望几个朋友,比如南涧国神诰宗的贺小凉,还有风雷园的刘灞桥。陈平安听得满头冷汗,这哪跟哪啊,如果说拜访亲戚是个正当幌子,那么随便跟那两位道姑和剑修攀交情,陈平安实在是难为情,与贺仙师在青牛背那边是有一面之缘,可他只不过送了她一块蛇胆石,跟刘灞桥稍微熟悉一点,与陈对和陈松风一起入山,刘灞桥的性子很外向,还喜欢跟人称兄道弟,但真实情况,恐怕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结果魏檗这么胡吹法螺,陈平安他又不好拆台,差点憋出内伤。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贺小凉和刘灞桥是一洲有名的天才俊彦,尤其是贺小凉那可是一洲道统的玉女,仅此一人,跟她有丁点儿香火情,可就是天大的福缘了。山上山下,谁敢不卖神诰宗朋友的面子?何况还有个风雷园的刘灞桥,所以那些搁在家乡王朝都不容小觑的人物,对其貌不扬的背剑少年,一个个愈发热情,甚至还有人主动递交了制作华美的名牒,把陈平安臊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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