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屏与众随行默默地跟随,远远地吃肉,不打扰杜知县与顺安县诸人的忙碌,亦不凑上去献媚于何大人眼前。
顺安县的人瞧着他们,总觉得张知县格外有姜太公端坐钓鱼台的风范,心里七上八下的。
顺安礼房掌书悄悄向杜知县道:“这张大人年纪轻轻,却是稳得很。”
杜知县一嗟:“张弛有度,本县自叹弗如,你们多学着些。”
终于,红日再度西斜时,大道前方遥遥可见丰乐县的界碑。
界碑后的道旁,疏疏立着一行人。
半天空飘来几声老鸹叫,杜知县与顺安礼房掌书到何郎中车轿旁,恭敬拜送。
轿中淡淡回道:“一路劳你费心,让你送我至此,我亦甚不安。”
一清秀小童捧出一个托盘,上有几只盒子,乃赏赐之物。
杜知县忙再拜谢,感激涕零。
“下官顿首,唯盼郎中大人辕驾归时,再侍奉于鞍前。”
依依别情正浓,天空中却呱噪声不绝。锦帘内何郎中又恹恹道:“怎么乌鸦叫得这般凶。”
小童仰头看,杜知县也忙唤了个衙役来问。
那衙役叩首道:“禀郎中大人,知县大人,前面好大一群老……金乌,跟一团云似的,绕着一棵树叫。”
杜知县忙道:“金乌承日,想是献瑞之意。”
帘后何郎中轻呵一声:“旷野老鸹多,无须如斯附会。”
杜知县转身呵斥衙役:“怎不前去看看!”
衙役再叩首:“禀大人,金乌盘旋处是丰乐县境,小的方才见那边有两个人跑过去了。”
帘内何郎中又缓缓道:“不必惊它,天地万物,俱应时而生。它此时也是感时而鸣,自有其理,顺它便是。”
杜知县一揖:“下官受教遵命。”
张屏早已下了轿,一直默默立在环拱何郎中车轿的人圈之外。他皱眉看那群乌鸦,举步走向界碑。
界碑处的几人迎向张屏,躬身施礼,为首的是丰乐县衙礼房掌书郝仁。
张屏向他们身后看了看:“谢县丞在哪?”
郝仁轻声道:“谢大人得知是何郎中驾临,素闻郎中大人喜静,若县里迎驾的仪仗与临县送驾的仪仗相合,恐郎中大人嫌嘈杂。故命卑职等在此先恭迎,由知县大人陪伴郎中大人先缓行一段,细品县境景色。谢大人带人在三里外的亭中迎候。”
这亦饱含了谢赋的另一层周到——何郎中乃是头一回驾临丰乐县公干,甫入县境,先由张知县向郎中大人介绍丰乐的风土人情,独享第一份亲近之机。
又顾虑到张屏刚上任,恐怕对县内种种有些还不太熟悉,便让郝仁陪侍,他小小礼书,既可做代答,又不会夺去知县大人的光彩。更会让何郎中觉得,这些都是张知县身在顺安县侍奉时,百忙中的尽心安排。
郝仁偷眼看了看面沉如水的张屏,谢大人这番全然为张大人着想的用心,张大人领情么?
张屏点点头,已在唇边的另一句话没有出口。兰大人说过,事宜顾大局、看时机。
眼下问,不合适。回县衙再说。
他又看向那群鸦乱叫的树,顺安县那边也跑了几个人过去。
郝仁兢兢又道:“卑职等也是才到这里不久,不知怎么的,方才有个老鸹飞过来叫了几声,过一时竟招了一群来。卑职让他们去轰了。”
张屏再拧起眉,夕阳下,只见早先过去的两名丰乐县的小吏飞一般地跑了回来。
张屏心中的猜想坚定了,他立刻快步走向那树,顺安那边过去的几个护卫何郎中的侍卫亦折转飞奔起来。
张屏截住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吏。
“禀、禀大人……树、树那里、有……有具尸……尸……”
张屏也跑了起来。
大树下,一具身穿短衫的尸首跪在一个土坑中,额头抵着坑沿,双手伸在坑外,掌心向上,仿佛叩首献礼。
两手共托着一块碎瓷。
色白,胎薄,半爿勾勒着精致的连枝花纹,另半爿是残了一块的底足,豁口的足圈环着底款,是个缺了半截“忄”的“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