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隐约有了不安的感觉，连忙将那些感觉和这张薄薄的纸一起揉成一团丢掉，才有了苟且偷生的安稳，我认真地看着他，握住他的手，道：“儿子，你给额捏听着，你是怡亲王世子，日后是要承袭爵位的，以后这种话，不许再写了。还有，你阿玛和额捏千辛万苦求了你的指婚旨意，富察淑筠，日后就是这府里的世子夫人。你们会一起走，走很远很远，很久很久那你的日子还有很长，你知道吗？”
他慢慢叹了口气，却倏忽笑了起来，他从窗子远远望出去，目光中是我了然于心却又不忍看到的寂寥，他忽然问我：“额捏，您说时间过得快吗？”
“快。”我不防他问出这样的问题，嘴角向上泛了泛，酝酿出一丝苦涩：“有的时候，你守着铜漏，时间就没声儿流走了，这一步一步是自己走过的路啊，回头仿佛和梦一样。”
“那人来世上这么一遭，有什么意思呢？既然得到总要失去，那为什么还要有片刻的欢愉？”他不舍地追问，紧紧看着我，似乎想求得一个最终的答案。
我看着他认真而专注的眼神，不免笑了出来，也不知怎么的，在这个阳光煦暖的秋日的午后，生出一分感慨，我抚上他黝黑发亮的辫子，替他紧一紧披风，才慢慢悠悠道：“额捏也不知道，额捏也参不透。额捏很害怕失去，很害怕告别。或许曾经欢愉过，比从来没有拥有过，要好得很多。这样，你就会留有一地，在别人的记忆里。这也许是我们活着的意义。就像烛花一样，虽然不过一瞬，但是有最美的光影，被爱的人记住，就足够了。”
他的眼里仿佛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升起，他变得了然起来。我却一片茫然，我告诉他的，我自己都看不透，他又懂得了什么呢？
我怀揣着这种虚幻感出了屋子，站在他院子里的一丛菊花前，忍不住俯下身来细细捻过一朵看，多么完美漂亮的花瓣，但是终有一天，它也会化为尘泥。
那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怎么了？”允祥替我垫上一个软枕，靠好了，才扭过头来看着我：“你今儿可是阴郁了一天，谁惹着你了？你说说，我拿和硕怡亲王的印盖死他！”
这话听得我微微笑了出来，他见我笑了，不免也笑道：“看来还是这印比人管用，以后你只管抱着我的印睡算了。”
“允祥。”我闷闷地，叫了他一声。
“在这呢。”紧接着马上回答我，我真希望我在茫然或者无助的时候，叫一声允祥，他总是能这么适时地回答我。
“我怎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呢？我总觉得不对劲，可我就是没发觉哪里不对劲。”
“那是你想太多！”他毫不留情地戳上我的额头：“把日子过得简单点，就算真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有我在呢，你尽管放心，有我在呢……咳咳……”
我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替他裹上衣裳，作势便推了他一把：“你这老骨头，我能靠得住？您呀，还是听崔茂时的话儿好好将养好自个儿的身子吧！不然您搁户部京畿跟前一站，风一吹您就跑了，还怎么神气呢？”
他咬着牙指着我拧着眉头笑，我看着他奇怪的表情，不免也笑了出来，起身将灯灭了，一夜里听着他的咳嗽声，又是一宿没睡觉。忘记关窗，间或有秋风送来菊花的气味萦绕在鼻尖，我一睁眼，发现，居然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心里挂牵着弘暾的病，年也没有好好过。这日子我越过越糊涂，一个一个日子悄然从我身边滑过。春荣秋枯，四季嬗递，当我站在雍正六年的料峭初春，看着一地的积雪，满心满肺是清冽的味道，砭骨生寒。
“福晋，太医来请平安脉了。”瑞香走到我跟前，福身。
“哦，来了。”我慢慢走进屋子端坐在炕上，没会子太医就提着箱子走了进来，让我意外的是进来的不是我一贯信赖的崔茂时，而是伺候允祥的刘胜芳。
我朝睢儿递了递眼色，睢儿敛眸微微摇了摇头，我便知道是允祥怕崔茂时瞒着他，特地让刘胜芳来看看我身体状况。我知道我底子弱，一贯是死命崔茂时帮我瞒着，然后开一些将养的药，也不过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应付。近年来愈发见了乏力，打着精神应着人情罢了，内里虚成什么样子，我又不是不知道。
我不会让刘胜芳把我的脉的。
“刘太医。”我微微笑了出来，道：“您倒是稀客。”
他知道我什么意思，躬身道：“崔先生忙着照顾世子的病，这每日的平安脉换了臣来请，请福晋让臣把一把。”
“这怕是不妥。我素来是崔太医打理着身子，一应症候他最清楚。左右平不平安我心里清楚，崔太医一日两日不来也不打紧的。”
“是王爷让臣来看一看。”刘胜芳直截了当：“王爷不放心福晋的身子，让臣仔细把了脉如实禀告王爷。”
“那王爷的身子呢？”我按着小几，眼风一扫，“王爷的身子如何，我姑且想问一问先生，去年巡查京畿，崔太医配的药，刘太医可有敦促他按时用了，为何那咳嗽的症候一日日还不见好？刘太医受皇命，还请刘太医恪尽职守，养好你主子！”
“王爷的症候……”他顿了一顿，声音渐次低了下去，没有再往下说。
我知道他说下去我也不一定有勇气听完，我心里早就明白，我们不过是彼此瞒着，看谁瞒不住了，看谁先病倒了，撑不住了。
“你不必和我说，你就说，福晋的身子很好，也健朗，偶尔小病不大碍事，你就捡着好的说，你这么说了，让你王爷安心，他的心病便好了半。”我索性对他笑了出来，笑得苦涩，这种套话，我来瞒他，他来瞒我。在这一点上我们如此默契。
刘胜芳看了我一眼，正要再说话，忽然外头一阵儿低喊，随即睢儿疯了似的挑起帘子跪在我脚下。
“福晋——世子——世子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我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整个人六神无主，被睢儿和瑞香扶着好容易才走到了弘暾房门前，丫鬟小厮跪了一地，我绕开他们掀帘子进去，崔茂时正立在床前。
“他怎么了？！崔茂时！”我挥开睢儿和瑞香的手，一个人颤颤巍巍的走到床前，弘暾的脸上有着奇异的红色，他双眼安静地闭着，额上有几处擦伤，我看着愈发心疼，别开眼看向崔茂时，顾不得一切，喝道。
“福晋……”崔茂时缓缓朝我跪下。
我不叫他起来，兀自顾着质问他，内心的一片茫然和巨大空洞让我感觉到一种快要被吞噬了的害怕，我不停地道：“你不是说过了春天就会好吗！你不是说他能好吗！为什么他今天会这样！为什么他还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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