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茂时沉默了很久，嘴角边的胡子才微微翕动，他开始说话了：“世子爷这么冷天出去纵马，这是不要命了！臣已经开了药，若是静心疗养，可保一年，如今，堪保半年无虞。”
“什么？”我仿佛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话，我俯下身去看着他，一字一句：“你是告诉我他会好的，是你告诉我的！”
“福晋，”他低着头，不愿意看我。“其实自打去年秋天，这病便下了定论了，王爷已经知道了，王爷说，不到最后，不让告诉福晋。”
紧接着是巨大的惶恐和疑惑，允祥知道，他知道也不告诉我？我额上忽然跳得厉害，前几天他还和我嬉皮笑脸，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丝眩晕感，如此的不真实，一个个都瞒着我，我就成了最大的傻子！
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就呆呆坐在床边守着弘暾，他发了高热，嘴唇干得起皮，我一边又一边替他换着热毛巾把子，听着跟着他的小厮说这件事情的原委。
“是世子爷执意要出去的，和筠姑娘去了京郊。奴才们也拼了命地阻止世子爷，世子爷说……说……”
“他说什么？”
“世子爷说，怕再不这么一回，就没有机会了呀——”
我的手抚上弘暾的脸，感受着热气慢慢传上我的指尖，傻孩子，你就是太重情义，不惜拿自己的命去换情义，你真傻，可是阿玛不傻吗，额捏不傻吗，世人不傻吗，谁逃得过这一关呢！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歇着呢？仔细过了病气。”门又响了，他慢慢悠悠走了进来，就站在我跟前。我看见一身湖蓝色的袍子，挂着吩带，荷包，香囊，扇坠……这一样一样。
我迟迟不肯抬头，他也不动，刚刚想要伸出手来触碰到我的肩，我就立马一缩，他有些讶异，我快速地站起来，凝着眉头看住他，声音喑哑并且颤抖，我一字一句，带着些许的苍凉与无力。
“我以为我聪明，瞒着这一个个，谁承想这一个个比我更精明，都瞒着我呢！”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我，眼眸里不知什么神色涌动，最终都化成了一声低微的叹息。这些年我们总是叹息叹息，叹息命运的无常与自己的无力。我竟然不知道，这么多苦，这么多心酸，他自己都不愿意告诉我，一个人在苦熬，为我构建出一个看似美满和希望的春天。
他忽然抬头，直直望着屋顶，过了良久，良久，他才轻轻道：“我怕你伤心。”
一时间各种情绪直冲脑门，我开始没来由地哭，觉得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他像哄孩子一样把我拉到怀里，我用力捶打着他的后背，他一声不吭，默默挨着，任凭我宣泄。
这个人就是我唯一的支柱和靠山了。
我守着弘暾，漫无目的地守着弘暾，给他做各种他喜欢吃的东西，比如胭脂虾，比如杏仁酥，比如酸酪，他是在一个深夜醒来的，张着干燥的嘴唇，唤我“额捏”。
“傻孩子。”我递给他一杯水，他将着喝下了，欲要起来，我替他支起软枕，道：“可觉得好些了？”
“儿子会好起来的，额捏不用挂心。”
我看了他一眼，帮他掖了掖被子，声音已经变得平稳：“好了，你不必瞒我，我都知道了。”
他惊谔地看着我，我让他把水喝完，心中抑制着悲伤，抬起眼，让眼泪不要流出来，我道：“额捏给你做了你爱吃的，多吃一些。”
“额捏……儿子不孝。”他低哑的嗓音响在我的耳畔，带着眷眷的不舍。
在生与死的面前，我没有想到我是如此平静，可能是悲伤被压抑在了心里，现在死死不让宣泄，告诉自己还没有到那一天，还没有到那一天，那就让自己一直逃避着吧。他们不想让我知道，就不知道吧，就不知道吧。
“你身子若是觉得好些了，就出去走走，外头花开了，让丫头折枝给你插瓶，很好看的。”我絮絮叨叨地念着：“还有啊，你一切放宽心，说不定就好了呢，你要知道，日子还长着呢。好孩子，你是额捏最疼的孩子啊……弘暾……弘暾……”
“好，儿子答应您。”他忽然对我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重重点了点头。
日子开始变得简单，去做一切我能做的，让这种事实变成习惯。我努力让自己变得简单，在简单中变得坚强，但是我怕这种坚强是玻璃，在现实巨大向我冲击的时候我会把持不住，分崩离析。
但是这一天还是会来。
弘暾的精神一日日消弭下去，被病魔一分一秒的蚕食，但是在七月二十日的早晨，他忽然精神矍铄起来，他坐在床上，还勉强用了一碟子糕点，称赞了好吃，我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不禁也高兴了起来，看着他吃完才准备走，他却一把叫住了我，道：“儿子有些话，想和额捏交待。”
我原本笑着的面容忽然僵硬，我注意到他用的词不是说而是交待，我才忽然明白原来我的儿子已经走到了他短暂的生命的尽头，这一点点的，不过是回光返照。
现实让我有些回不过神来，不知道要怎么答话，站在原地眼泪就不自觉落了下来，我的坚持带着我扛到了今天，可是今天还是来了。
我挪到他跟前，在转身的时候拭去了眼泪，整个人已经陷入了一种混沌和迷茫，我听见他的声音在我耳畔嗡嗡地响，听见他说：“儿子来这么一遭……能做额捏的儿子，儿子……咳咳……已经很开心了。这世间荣华瞬时，儿子……没这个福气，侍奉阿玛额捏终老，也是……也是儿子的遗憾。至于淑筠……儿子是不能娶她了，求额捏帮她找个好归宿，彻底忘了我就好了……我希望她忘了我……她要忘了我……我干干净净地来，也……干干净净地去……”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感觉他一字一句都敲打在我的心里，将我一遍遍与这个世界剥离。我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摇头，什么话也不会说了，只坚持念着四个字，不要，不会。
老天爷，这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啊，是怡亲王府的世子！他还有多少美满，多少荣耀，怎么就不能用我的命，把他的命换回来呢！
他开始剧烈地咳嗽，面色一分一分变得蜡黄，他本来就瘦，现在似乎能清晰地看见他的骨头，他身子不受控制往下滑，滑到我的臂弯里，就像小时候抱着他一样，他多可爱啊，活泼，聪明，我将这一切我希冀的美好全都寄托在他的身上，我从来没有想到，这十九载，最后竟然是我，白发人送了他黑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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