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像个荒谬的玩笑?
他还早对着我笑,他嘴唇翕动,生命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指尖的泥沙,我空空想要挽留,也挽留不住。他的笑开始变得凄惶与无力,呼吸也渐渐微弱起来,他忽然紧紧攥住我的袖子,拼尽全力发出近乎绝尽的声音,他的声音一瞬间震碎了我的心。
他大喊:“额捏——”
“不要哭。”
仿佛是喷发尽后的平静,在那一瞬间他紧握着我袖子的手忽然重重掉到床沿,似乎放弃了尘世最后一点留恋,他彻底地平静了,像刚出生时一样安静地睡在我的臂弯里,嘴角,犹自挂着满足的恬静的笑容,仿佛我只需要轻轻喊他的名字,他就会笑着醒来,和我嬉笑。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由哽咽变成啜泣,落在他的胸口,我慌忙想要去擦,又发现我根本擦不完,我手忙脚乱,将他放在床上,仔仔细细为他盖好被子,他身上可真冷啊,他一定很冷,不过是受了寒了,他会醒过来的……
“你好好睡一会啊,额捏等会再来叫你,睡醒了好日子还长呢,你好好睡,你一定是太累了,你太累了,你好好睡,好好睡……”
我不停地说着,快速站起来,一面狠狠擦去眼泪,在一种说不清的虚无中走出屋子,脚下都是飘起来的。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传达着一种战栗颤抖的情绪,我死死捂住嘴巴,七月的日光真亮啊,透过雕花镂空的梁忽然打在我的脸上,让我感觉在一片白色中升起一股晕眩,在这一种不真实的晕眩中我看见周围的奴才们纷纷跪倒,我看见大门猛地打开,快步走进来一个穿着官服的男子,他似乎在喊我,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两条腿仿佛像初春的冰凌子,在日光照射下一点一点化开,最终瘫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什么时辰了?”我迷迷糊糊揉一揉眼睛。
“未时三刻了,主子。”瑞香递给我一杯茶,声音有些不对劲。
“哦,快扶我起来,去二阿哥院子里,他睡了这么久了,该醒来了。”我草草接过,穿好鞋就要往外头走,瑞香忽然冲过来死死拉住我的袍角,用一种绝望的声音道:“主子节哀,世子爷……世子爷……没了!”
“哐啷”一声,手里的茶盏摔到了地上,滚烫的水溅上了我的脚,外头的人听见声响迈过了门槛,瞪着眼睛看着我。
“胡说,他只是睡着了而已啊,你满嘴里说的什么东西?快,我要去看看,我要去看看他,别拉着我,让我去瞧瞧他呀!”我越说越快,越来越多的人冲上来拉住我的衣角,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划过脸庞,蓦然抬头,在日光一闪下,看见的是允祥含有巨大的悲怆的眼睛,还有微微下垂的眼角挂着的一滴晶莹。
我不敢再看,脚下步子迈得快了,一个趔趄狠狠摔在了地上,几乎是侧跪在允祥身前,眼泪混在鼻梁上,混在嘴边,好咸,第一次感觉到,眼泪居然这么咸。
“让她去!”一种如闷雷般的声音炸响在我的头顶,我却感觉如逢大赦,毫不犹豫地站起来绕过他,踉跄跑出了屋子。
哀乐响彻我的耳畔,跨过门槛,我才渐渐放缓了步子,无所适从地看着巨大的奠字在风中飘摇,白幔,白旌,还有穿着素服的奴才,都像刀子一样把我的世界裁碎裁破,耳朵被哀乐震得仿佛失了聪。
黑沉沉的灵柩,香烛,长明灯,如潮水一般袭来,一瞬间有铺天盖地的晕眩,刚刚,就在不久前,我的儿子还精神头儿很好的和我说话,还吃了许多东西,为什么转眼人就被关进了灵柩?为什么老天就这么残忍要把我仅剩的也剥夺走呢?是我犯了什么错,要这样惩罚我?
忽然转头,看见允祥靠在门前,我四顾,只看见白茫茫的光从门透进来,他硕长的身影就成了一片黑暗,一时泪水纵横,心在慢慢撕裂,弘眖,云镜,今天我又失去一个了,我的孩子。
这些日子我时常守在灵堂里,就那么站着,把脑子放空,夜来做梦,就能梦见很多很多人,比如绛锦,比如德妃,比如弘眖和云镜,还有八福晋和弘暾。
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梦是我正坐在炕上,弘暾掀起帘子走了进来,给我笑嘻嘻地请安,随即道:“儿子要走了,特地来给额捏道个别。”
我那时以为他是要去外头出远门,不过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回来了,于是又笑道:“你要照顾好自己,你可别忘了,你家里还有个媳妇,你这里还有个亲娘!”
他笑意加深了,道:“儿子不敢忘。还有几件事,一来万望额捏看顾好自己的身子,二来,儿子对不住淑筠,她若是能忘了我,就是最好。她又是个死心人,怕她想不开,废了自己一辈子,我是最不愿意她这样的。儿子床头的小柜子里第二层第三格放了一个匣子,淑筠若是一直看不开,烦请额捏把这个交给她。”
我听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答应下了他,他再次深深给我行礼,重重叩首三下,我才想起来问他:“你这回是谁让你去的啊,去哪里,要多久?”
“是司命大人让儿子去,要过一座桥,儿子怕把什么都忘了,又盼着把什么都忘了。此后一别,额捏珍重。”
“傻孩子,净是蒙我的话!我可怎么放心得你?早去早回,要不然额捏可会生你的气。”我和他打趣,噗嗤笑了出来。
“额捏要一直这么开心啊。”他轻飘飘说了句,深深看了我一眼,才缓缓退出去了。
我忽然想起还有什么事情要嘱咐,赶紧大声喊了一声:“弘暾!”他却仿佛没听见我的话一样消失在太阳初升的早晨。耳畔似乎听见门开的动静,迷迷糊糊的,等到日光真的把我逼醒,我看见的是空荡荡的屋子,还有睢儿低微的啜泣。
我起身,看了她一眼,问:“爷呢?”
“主子叫世子的名字叫了一宿,爷听着伤怀,早晨就走了。让奴婢等主子醒了再去禀告。”
我点点头,望着日光流转在屋子里,想起那一个怪诞却无比真实的梦,忽然明白,哪里有什么官员名叫司命,那一座过了能让人忘记的桥,名叫奈何。
心里忽然一钝,仿佛是锉刀深深扎进肉里,血就汩汩地流出来,这居然是他和我最后的告别,如此的恬淡,恬淡中的哀伤,无奈,与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