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这天夜里,漱瞑殿内灯火通明。如果从空中俯瞰霁都,甚至皇宫外某些府邸大院内,也燃起了不寻常香火。
纪晚苓跪坐于漱瞑正殿内蒲团上,往窜着火苗的鎏金铜鼎中一卷一卷放着墨迹新鲜的佛经。
“去年你也手抄了这许多经文,其实这些事情交代下去便可,你不必自己动手,伤眼睛。”
顾星朗身着白色常服,比素日样式更清简,若不是衣服上的龙纹昭示身份,他看起来就像是世家大族的翩翩公子,白皙清俊的面庞此刻在满殿烛光的映衬下,有些阴晴不定。
纪晚苓继续往鼎中小心地放着那些经卷,动作轻缓。她素喜翠色,今天的衣装却比平日里色泽浅很多,那些青翠淡得发白,整个人几乎要淡在明亮的火光旁边。
“磊哥哥在世时,多是他在照顾我,待我稍大些,他已身负重任,南征北战。”她语速很慢,显得有些刻意,
“最近我又常梦见少年时候,他为我扎风筝,教我骑马挽弓,淳风欺负我,总是他保护我。”
纪晚苓有一双大而忽闪的杏眼,永远泛着流转的水光,若说这一代大陆上几位最著名的美人都各有特点,那么这双盈盈然的大眼睛,便是她的标志。
当然,还有传承自她那位德高望重的父亲以及及整个纪氏门楣的,端秀无双的好气质。
顾星朗的面色在烛光映衬下变得更加幽深,与那张清俊得堪称精致的脸,不甚相称。
他在等她把话说完。一年到头,她对他总共也说不了几句话,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她对他说了不少的话,就像她入宫第一夜那样。
“回想起来,我竟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以前想着,总归会嫁他,一生的时间,总有机会。”她放完最后一卷经,看着它在火焰中逐渐卷曲,直至化为灰烬,这才慢慢站起来。
许是跪得太久,她起身的动作有些勉强,站定的一刻竟是不太稳,身体微微倾倒。
顾星朗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她近乎本能地以更快速度避开。
苦笑在他面上一掠而过,顷刻间湮没了痕迹。纪晚苓静静看着他,继续道:
“不成想这世间的道理,原来是想到什么便得立刻去做的,因为不知道此刻犹豫,来日还有没有机会。我与他的故事,竟这样结束了。”
顾星朗心中酸涩,想出言安慰,又记起这一年来她说过的字字句句,突然觉得没有开口的立场。
眼见对方不言,她继续盯着他眼睛,目光越来越深,神情肃穆近乎漠然,“君上,”一顿,不着痕迹环顾四周,然后上前一步离他更近,压低声量道:
“星朗,我再问一次,是不是你?”
顾星朗微阖眼,几不可闻轻叹一声,然后睁开直视她眼睛,“这个问题,几年前你就问过。去年你初入宫也问过。去年今日,你还问过。”他也盯着她,目光如镜,一字一顿道:
“我再说一次,不是我。我们一母同胞,他是我的亲哥哥。”
“皇位面前,纵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又能保证些什么?”纪晚苓轻哧一声,眼神变得锐利,
“封亭关之战结束的倒数第三日,沈疾亲自带着八百轻骑兵去接应,因是秘密行动,别人不知道,父亲、大哥和我却是一清二楚。然而第二天,前线就传来磊哥哥遭伏击身亡的消息,而那些活着回来的将士,没有一人见过沈疾的援军!”
她的声量终于因为情绪起伏变大,以至于最后半句话,透过漱瞑殿虚掩的殿门隐隐传了出来。涤砚与蘅儿候在殿外,闻得声响对视一眼,心知不好,却是半分不敢进殿相劝。
“所有的时间节点都如此巧合,磊哥哥明明大捷,却殒命封亭关;青川依旧稳定,祁国依旧强盛,崟、白、蔚三国仍旧依附;唯一的改变,便是先君陛下病危崩逝,大祁易主,你即位成了新君。顾星朗,你要我如何信你?”
“我若当真要弑兄夺位,何必让你与老师知道沈疾带兵去了封亭关?老师向来支持三哥,来日若知道这一切是我设计动手,如何还会继续支持我?”
“父亲自先君登基便辅佐在侧,素来以大局为重,磊哥哥薨了,这大陆谁不知道你是为君的最佳人选?纵是有一天事情败露,你治国有方,父亲身为臣子,一切为国之昌盛计,又能拿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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