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音记得自己和娘亲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娘，我饿。
娘亲强撑着一口气，护着水音到了远远能看到城门的地方，听说那城中有善人在施粥，娘亲把小小的一块饼塞进她口中，摸了摸她的脸说，向前走，我的儿，向前走你就有饭吃。
烈日当空，光秃秃的废弃耕地里直起几个瘦小的身子，个个面黄肌瘦，萝卜丁大，身上衣服破烂，都没有穿鞋，彼此都好看不到哪儿去。
他们向水音这边望着，那是祖香臣、大庄和小安子，带领一些孤儿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挖到野菜根子，孩子们的脸上都脏的看不清面目。
女人伏在地上很久一动不动，水音也站在原地很久，好像不能明白女人为什么不动。
祖香臣先前是趴在土坎上看着，孩子们在他身边围了一圈，跟着一起看着。
天快黑了，祖香臣走过去，向水音直瞪瞪道：喂，你娘死了。
水音一言不发，给了祖香臣一拳头。
水音原本想说，我不叫“喂”，可嘴巴里还含着那块饼，原本邦邦硬，如今已经被口水浸软了，黏糊糊的。虽然胃里没什么东西，水音跌跌撞撞滚爬到土坎上，跪着吐了。
娘亲葬进坡上，孩子们一起帮忙。
水音从那时候和这群孩子们混在一起，或者说，他们接纳她，共历寒暑。祖香臣年纪不是最大的，但性情聪敏，隐隐是孩子们的头。大庄年纪最大，嘴巴上已经隐隐约约生出了些胡子的绒毛，性子憨，四肢粗壮。小安子说话细声细气的，生得一双鹿眼，皮肤惨白，有一张尖脸儿。
因为孩子中只有小安子和自己一样是女孩子，小安子又比水音小两岁，所以水音非常照顾她。
后来，后来的事情水音每每一回忆到此，情感上都很不愿意去想，但她需要去想，以此寻找细节。
孩子们和所有人一样，打小便知世界上有修仙之人，但因为灵智不开，又生在凡俗城镇，只觉得这些事情，离他们十分遥远。
“仙人有法力，能变出大大的烧鸡，怎么吃都吃不尽，这地方吃的空了，隔了一忽儿，就又长出来了。”六儿是个生的头大身子小的小孩，因为吃不饱，常年面有菜色，每当腹中饥饿，就会这么希望。
大庄听的口水都流出来：“我更喜欢卤鹅。”
六儿赶紧点头，掰着指头道：“卤鹅自然也是有的，还有清蒸麒麟鱼、玉竹心子、香肴肉、百鸟回鸾巢。”这些其实六儿都没有吃过，不知道具体都是拿什么佐料做的，只是听酒楼的店小二在门口揽客的时候，吆喝过了这些菜名，他便记住，想着有当一日发达了，这些菜他一定都要试试。
祖香臣和水音挽着裤腿赤着脚站在河水中叉鱼，小安子抱着腿蹲在岸边看，大庄本也想帮忙，但因块头太大，手脚太慢，只会搅混水，被众人嫌弃，便只在岸上捡柴生火。
水音聚精会神，祖香臣被水面的日光一晃，看着水音浸没在水底的白色脚踝发愣，有鱼游过去没有发现，因他杵着不动，又碍事的很，水音一急，便抬腿给了他一脚。
祖香臣被踢的坐倒，河水没过胸口，惹的孩子们呱呱大笑。
祖香臣呸了一口，吐出呛进嘴巴里的水，便也伸手拉了一把水音的腿，将其撂倒。
小安子在岸边绕着圈子，摆着手劝他们，细声细气道：“你们不要打架，嗨呀，不要再打啦。”
耳边听到一声喀拉的声音，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声音分明不大，甚至比河水流动的声音更容易被忽略，孩子们却都听到了，一时间都安静下来。
明媚的秋日天光突然似上下晃动了一下，其实是脚下的地面晃动。孩子们心中懵懂，摔在地上，只睁眼看着太阳变为黑月，天地间景色迅速暗沉，被涂成血红色，地面裂出无数道缝隙，这缝隙却又不似地动的龟裂，仿佛按照什么规律，自有其排列规则，从缝隙中，从地心里，刺出一道道血光。
满目的红色与黑色，看不见尽头，河水干涸，树木倾倒，六儿突然惨叫一声，抖着手指向一方。
水音循声望去，见大庄正双脚分开，手中捧着一捆刚拾到的柴火，站在一条红线上，血光刺出，大庄伸手想说什么：“你们……？”
血光如同利刃刺入体内，结实的身体已被分成两半，本来规规矩矩的捆起来的柴火，散落一地。
水音眼仁猛的一缩，就要扑过去，嘶叫一声：“大庄！”
祖香臣一把揽住她的腰，对孩子们叫道：“没用了！大家都不要过去！我们一起快跑！”
却不知要跑到哪里，水音被祖香臣拦腰拖着，眼泪喷出来，那时她还很容易哭，她掐了一把祖香臣的手，以眼神示意，祖香臣便松开她。
两个人弯腰分别抱起最小的孩子，其他孩子们追着二人的脚步，由祖香臣分辨方向，然而向外没跑多远，似撞上了一堵无形之墙。
孩子们只是普通的孩子，肉眼凡胎，自然看不到以小镇为中心，呈圆形向外扩散，方圆十里，已升起一面光墙，如同一只巨钵，将整个小镇笼罩其内。
左右冲突无果，小安子突然一把攥住水音：“是阵法！这是一个阵法！是炼化之阵！”
水音不明白，扭头问她：“那是什么？什么叫阵法？”
小安子没有回答，两个人都闭上嘴，因为他们突然听见了一阵笑声。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带着魅惑之意，有一个女声接着话说道：“小要饭说的没错呢，没想到一个小叫花子竟然还能知道这些，真是有趣儿。”
暗处走出一个女人，披着披风，带着兜帽，在行走中露出曼妙的身体曲线。
不待孩子们做出什么反应，女人说着，掀开风帽，长发逶地，妖姿妙貌，顾盼间风流的眼波一转，涂得红红蔻丹的指尖一翘，整理鬓发上的珠翠。
孩子们都看的呆了，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风情万种的美丽女子。
女人得意的笑。
水音感觉到小安子向自己身后藏了藏，便向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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