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摇头道:“吕公,余并不这么看。”
“重道轻术,乃当今儒学之病也。论治国理政,天子不去问宰相;论经济平准,宰相不去问商人;论军事打仗,经略使不去问武将。”
“身在其位者,不问事实,却好生臆断,一切出自己意,政由自己。熙宁时,舒国公变法之弊不在于此吗?”
吕公著闻言呷了一口茶。
中国的哲学有一个问题,在方法论上,过于重视演绎法,而不重视归纳法。
如天下万事万物,都拿一个固定的公式往里面套,就比如阴阳五行。
我们都没想万一道理是错的怎么办?那么你所有的研究不是都掉到坑里了吗?
王安石见识极高,但也有此毛病。
变法上认为是执行有问题,不是自己方法有问题。而他所编的字说与变法问题一模一样,他强行认为有‘一字一义’的道理,故而就有了‘波为水之皮,滑为水之骨’‘以竹鞭马为‘笃’,以竹鞭犬,有何可笑?’的笑话。
虽说此书确有新意,但孜孜不倦于穿凿附会,见识也就停留在这里了。
这就是只重视演绎法,不重视归纳法的弊病。归纳法就是从事物的异同中,总结出道理来。
吕公著听了章越所言归纳法和演绎法不由觉得耳目一新道:“丞相,恐怕又要提‘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了吧。”
章越道:“以演绎法用于术,再以归纳法用于道,这才是明体达用。”
“其实我们过于讲究于道,却不知勤于术也是道。就比如天资极高的人,却看不起努力用功的人,殊不知努力用功同样也是‘天资’。”
吕公著道:“丞相所言确合乎道理,但陛下与丞相,都无真正与西夏议和之决心,那么让吕某为之,又有何意呢?”
“这等明知不能成功的事,吕某何必去下这步废棋呢?”
章越道:“吕公,方才一进门章某不已经说了吗?安得猛士霍剽姚,缚取呼韩作编户。”
“如今没有霍剽姚,伐夏之事确是力有未逮,但借着议和能换得秦晋百姓休养生息数年再做打算,这也不是合乎吕公的初衷吗?”
吕公著在鄜延路大败鸣沙城陷落后上疏,伐夏使陕西,河东两路民力困乏,不建议再行伐夏之事。
章越所言正合乎他的心意。
章越道:“吕公,官家灭夏之心不变,然我以为天下事用弱不用强。怎可强而为之?”
“再说两国相争,虚虚实实,不是每一步都有用,真正能分出胜负的就是一两手而已。但下每一步,都当全力以赴。这天下能与西夏议和之人虽多,但唯独吕公便是章某心底最胜任的人选。”
吕公著若有所思道:“若吕某真谈成了如何?”
章越道:“谈成了便谈成了。”
吕公著熟视章越道:“谈成了便谈成了?”
章越道:“吕公,朝廷会给予西夏优厚的条件,恢复市易,岁赐都无妨,甚至米脂寨也可归还西夏。但西夏必须交还此番被俘之人。”
吕公著目光一凝道:“此议确实令党项上下心动。据吕某所知,西夏国主李秉常始终持议和之愿的,他有心钦慕宋朝,数次遣使表达其心,以求摆脱其母梁氏兄妹的操纵。之前伐夏,甚至打算割让定难五州为议和之凭。”
“其实此番伐夏,我军虽败,但西夏亦损失不小,国中匮乏,士心厌战,民不聊生。若能扶持李秉常为国主,清除梁氏兄妹,两国从此息兵,如宋辽之事亦不在话下。”
章越心下感叹,很多人便是这么一厢情愿,这么天真。吕公著真以为李秉常摆脱了梁氏兄妹的控制以后,西夏就能够与宋朝化干戈为玉帛了吗?
章越道:“吕公所言极是,陛下对此番伐夏也甚有悔意,否则不会动此议和之念。章某办事素不会亏待人,若议和成功,以后两府缺位,章某必全力支持吕公。”
“章某就将此事拜托吕公了。”
吕公著点点头道:“丞相言重了,容我回去再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