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奉宁二十二年春。
转眼已到三月中,仲春走过便是暮春,草木色泽更为浓艳,那一份姹紫嫣红的热闹,却将尧国边卡三涧堡的灰色城墙,衬托出几分灰暗来。
作为尧国靠近羯胡的边境之城,三涧堡长年经受着羯胡的骚扰,城内驻军算是尧国主力军队里相当有战斗力的一支,守卫整个尧国东线的东辰大营也在附近,总军力十五万。
边远的关卡之城,没有受到当前尧国境内如火如荼的内战所影响,依旧按部就班地执行守关的任务。
只是值守的士兵,在巡逻间歇,在晚间休息,或者各种空闲时间里,最近总会聚在一起,低低谈论着尧国近来的大乱,谈论那石界关惊动天下的一幕,谈论行走在草原上,现在正向这个方向慢慢接近的军队。
这样的谈论,总会因为军官的立即呵斥驱赶而结束,但昔日人心稳定的三涧堡守军,那种压抑期待而又紧张的气氛,已经渐渐笼罩下来。
三月十七,晴。
一大早一队士兵上城楼换岗,互相取笑着对方的眼屎,其中一人无意中对远处一望,顿时一呆。
其余人看见他眼神,立即收了嬉笑,慢慢转过身去。
前方,地平线上,不知何时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骑兵在前,步兵在后,青白红黄四色方阵整整齐齐,远远看去,像一片巨大的彩色云团,缓缓逼近。
尧国守兵,惊掉了手中的长枪。
“冀北联军来了!”
几乎立刻,镇守三涧堡的最高长官,东辰大营一位副将便抢上了城楼,并迅速令人传报后方三里的东辰大营备战。
所有人手据城墙,凝神盯着逼近的大军,眼神越来越凝重。
骑兵神情彪悍,身后背的竟然是连弩重弓!
步兵脚步轻捷,脚下沙尘不惊,很多人都有轻功!
血烈军红衫如火、冀北铁军青衣如铁、天语尧羽渺若飞云、黄沙囚徒狂暴如风沙。
四色军团,几乎集合了任何一个国家梦寐以求,最具武力特色的士兵!
四色军团虽然人数不一,但都有一个令人看了心中发寒的共同点——杀气!
经过血战杀过人历过无数战阵才能造就的杀气。
“快看,那是什么!”城门之上忽然有人惊呼。
不用他喊,每个人眼神已经露出震惊之色。
骑兵之后,步兵之前,有一道长长的银色的队伍,没有像其余士兵一样组成方阵,而是长长拉开,像一道防护的铁板,隔在了骑兵和步兵之间。
这种队列很犯忌,但是当人们看到那些银色战士,顿时觉得,这样的人,走什么样的队列,都已经无关紧要。
那是天生的城墙,移动的战车,看一眼便觉得山岳雄立,撞上去便必然头破血流。
野牛族的士兵,一身薄甲,薄甲里露出虬结的肌肉,每个人都在八尺以上,每一步都轰然有声,在尧国城关之前,落下深深的脚印。
三涧堡上,每个人都在倒抽长气。
这样的士兵,怕是自己的擂炮轰出去,都未必能炸死吧?
三涧堡的城门,能够抵得住他们全力一冲吗?
这个惊恐的念头还没转完,忽然又听见一声长嚎。
“嗷唔!”
声达云霄,雄壮如斯!
城头上没有准备的士兵,被震得一个踉跄,还没站稳,就听见底下嗥声迭起,如潮水般泼天盖地而来!
“群狼!”有人嘶声惊叫。
巨大的军阵两翼,犹如忽然出现两道移动的箭头一般,驰出两队狼群,卷着腥气的风,扬着苍黑的尾,爪子激扬起漫天的尘土,獠牙利齿,碧眼森森,向城上沉声咆哮。
最前面一只黑色巨狼上,赫然还坐着一只白色的狼……城门上那位副将揉揉眼睛,才看清楚了那不是狼,是条白色的大狗。
那狗坐在狼背上,专心啃一只羊腿,时不时撕块肉条塞到“坐骑”嘴里作为犒赏,看见城头上方目光灼灼盯着它的士兵们,自我感觉很好地,伸出爪子,勾了勾。
眼神和手势是能够超越种族的最好沟通媒介,一瞬间城头上所有人都读懂了它的意思——
“下来受死!”
“狼军……天啊,真的是狼军……”有人低低吸气,“上次有人说狼军我还不信,羯胡的狼最凶残狡猾,怎么可能被统御,可是……天啊……”
“闭嘴!”那个副将立即叱喝,“不过几匹狼,慌张什么?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没人说话了,但一张张脸上,分明露出了绝望不甘的神情。
兵力本就悬殊,对方还全是精兵奇兵,拿什么来抵挡?
没有战士愿意打注定要败的仗,何况和将士心目中女神一般的镇国公主后代打,更是提不起兴致来。
大军在关卡城门前五十丈外,缓缓停住,一声长喝之后,所有队列立止,所有人鸦雀无声。
这种令行禁止的号召力和控制力,令城上所有人心又沉了沉。
大军止步,并没有第一时间摆出战斗队列,连狼军都退了下去,随即底下人群左右一分,两骑长驰而出。
两骑都是神骏无伦的腾云豹,一匹纯黑,一匹雪白,纯黑马上少年白衣如雪,雪白马上少女黑衣如铁。
看上去鲜明得像一对黑白双煞……
纳兰述守孝,不是穿白就是穿黑,而君珂恶搞,他穿白她就穿黑,他穿黑她就穿白。
冀北联军看见这一对黑白双煞驰出去的时候,脸上都露出温暖而又好笑的神情。
城头上的尧国士兵,却紧张了。
那两骑连袂而来,万军无声,黑马略略朝前半个马头,马上少年,飞起的衣袂迢迢如流水,素净衣衫不掩明丽容颜,周身并无装饰,只用白玉簪束起乌发,簪头上黑曜石乌光流转,和他光艳而又沉凝的眼眸相呼应,他微微仰首看来,每个人都觉得被笼罩在那样通透的目光里,一刻惊艳,绝代风华。
这就是名动天下的镇国公主的唯一爱子,那位同样传奇的天语之主,尧国国公,冀北之子,纳兰述?
众人目光再转向白马上的黑衣少女,少女并不如传说中那般绝色,也不如众人想象中凌厉逼人,她甚至是轻软的,娇俏的,玉兰春华一般莹洁馥郁,沉肃的黑衣不能掩去气质中的灵动温醇,只令她更令人注目,众人注目她微笑扬鞭的姿态,优雅得令人不忍移目,只一个轻轻动作,便也让人觉得,无需容颜,依旧绝色。
城上起了赞叹之声——这就是近来名动天下,名气比纳兰述尤有过之,少年称王,夺一国之政,与纳兰述同掌冀北联军的君珂?
一瞬间人人心里都掠过四个字:名不虚传。
赞叹归赞叹,城头上都已经做出了警戒备战的姿态,两位联军主帅联袂而来,肯定不是拉家常或叙旧。
众目睽睽下,纳兰述开口了,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城上城下。
“终于……回到了尧国。”
他的语气轻轻感叹,淡淡沧桑,城上士兵面面相觑,再也没想到第一句不是威胁不是邀战,竟然是这么一句云淡风轻,当真如家常一般的话。
“六年前我离开尧国,曾以为此生再无机会归来,六年后我回来,依旧没有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归。”
“纳兰述!”城头上那位常副将探出头来,大声怒喝,“你是尧国盛国公,你算半个尧国人,尧国水土曾养育了你,如今你却带着大军,绕道到尧国东线关卡边境,你是要造反吗?”
“咻!”
白光一闪,飞羽横空,一支重箭自尧羽队列中电射而出,瞬间逼向常副将!
常副将一句未完,厉箭已至,他魂飞魄散,慌忙要躲,然而那箭来势快得可怕,“夺”地一声响在头顶,那副将眼睛一闭,心中大叫“完了!”
半晌却没等到黑暗或疼痛,他颤颤睁开眼,伸手一摸,头盔上牢牢嵌着一支箭,只差三分,便入他眉心。
常副将的冷汗,哗啦啦滴下来。
“大帅说话,不得插嘴!”底下发箭的尧羽卫,长声冷喝。
城头上静得一点声音都不敢有。
纳兰述就好像没看见这一幕,自顾自仰首看城楼,“我是半个尧国人,我在尧国长大,出生至今,我在尧国呆的年数,已经超过了冀北,在我内心深处,尧国也是我的家乡。”
城头沉默。
“没有人愿意,以铁蹄践踏家乡的土地,以战刀屠杀家乡的人民。”
城上人怔了怔。纳兰述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想打吗?
“然而纳兰述身负血海深仇,我父横死,我母自焚,兄妹尽丧,冀北沦亡,母妃临终遗命,令我挽救被华昌欲待篡夺的尧国,救百姓于战乱水火。”纳兰述神情冷硬,一字字道,“母命不可违,我率大军三十万,自大燕出,入西鄂羯胡,辗转数千里,今日逼到这三涧堡下,自然不是来饮茶吃饭,今日我长剑所指之处,但有一分抵抗,必不惜溅血三丈!”
“但有一分抵抗,必不惜溅血三丈!”冀北联军齐喝,声震屋瓦,三涧堡城墙都似在轻颤。
城头尧国士兵失色。
“五个月前。”纳兰述杀气腾腾说完,忽然又换了口风,“母妃也曾经走近尧国,试图挽救王族之倾。”
四面静默。他一旦提起尧国那位人人尊崇的镇国公主,便没有人敢再打断他。
“然而在石界关下,”纳兰述声音忽转悲愤,“她遭伏,被拒,已进阔别二十年尧国土地,却在最后一刻不得已被迫退出,于大燕和尧国之间,皑皑雪地之上,搭长梯,架高塔,只为看尧国土地一眼,只为看尧国父老一眼,却为尧军城头所阻,万千百姓被堵于城内,不得与她相望。”
成王妃当日石界关前自焚,导致尧国大乱,尧国境内对此事严禁谈论,尧国这些边疆官兵虽然隐约听说了一些,但今日城上,才第一次完整听到了当日一幕。
出自于公主亲子口中,无人质疑,一些士兵往前靠靠,已经忘记,对方的箭,是可以射到城上的。
“家母,”纳兰述顿了顿,闭上眼睛,“二十年前一腔碧血怒溅金殿,挚诚为国,却为朝臣所忌,不得不自请远嫁抱琴出关;二十年后听闻尧国遭遇大难千里回奔,却依旧被阻于故土之外,不得履足一步;无奈之下,只得伐木架楼,登高一曲,望城、掷琴、作别、自焚,临终遗命,求归故土,死士以肉身越尧军杀阵,终将骨灰一半,扬于关城之下。”
他语气凝重沉冷,一字字咬得分明,万军凝然静听,只觉得被那简练而又肃穆的述说,带回了当日石界关下,热血沸腾而又苍凉悲壮的一幕,眼前腾跃起熊熊大火,头顶遍洒下苍苍骨灰!
城头士兵,眼底有泪!
“她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纳兰述蓦然仰头高呼,“生不能与民共苦,死将与国同殉!”
“公主!”
尧羽卫齐齐一个转身,向石界关方向,默然躬身。
冀北联军所有人,连桀骜不驯的黄沙罪徒,都同时微转身体,手按胸膛,微微俯身。
“公主!”城头上也一声高喝,尧国士兵丢下手中弓箭,凝立向石界关。
“今日,她再次回来。”纳兰述面色清冷,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绣包裹,君珂递过一只玉盒,纳兰述慎重地将包裹,放在了盒子里。
“当日石界关下,家母只留下一半骨灰。”纳兰述缓缓道,“她回归故土的心愿,终究没有完成。如今,我带着她回来,却不知遭遇的,是否是再一次拒绝?是否会再一次让她看见,她所深爱的、为之奉献一切的故土和百姓,将她拒于门外?”
他忽然微微躬身,将玉盒捧起,高举过头!
“她已归来,谁予成全?”
冀北联军刀锋齐指,无数利器雪光汇聚,直逼城门,“她已归来,让她回家!”
城头上一阵死寂,人人呆望着一直躬身捧着母亲骨灰不动的纳兰述。那位常副将醒过神来,一把拔掉头盔上的箭簇,跳脚大叫,“别听他的!别听他的!开城放敌是死罪!给我打,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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