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珂听着那声音里的不容质疑,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为什么这世道里的贵族们,都这么自以为是、颐指气使、将他人自由和生命视若草芥,随意做主判定他人的命运?
周府如是、成王府如是、现在连这个半夜偷偷摸摸蹲在坑里等天降馅饼的家伙也如是!
姑娘我是好欺负的么?
君珂抬起手指,淡红的指尖便要对身下马脖子戳下去。
那人手一抬,撞在她手腕上,君珂手腕一麻再落不下去,却毫不停留,指尖一滑,就去恶狠狠抓他手背。
那人躲也不躲,君珂的手指在他手背上一滑而过,感觉竟然像遇上了玉石或金刚,滑不留手而坚硬如刚,别说抓破肌肤,连个白印子都没能留下。
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覆一截靛青衣袖,深沉得像午夜和黎明交界之际的天色,衣料厚重,泛着点微微青光,是黎明之后欲曙的天际,袖口压绣着同色夔纹,不仔细看难以察觉,但行动间会有淡淡转折的光,有种不愿张扬的华贵。
君珂并没有去欣赏这深沉的美感,她锲而不舍,手指在手背上滑了过去,便顺势向袖子深处进发,直夺他的腕脉……就算你练了什么金刚手之类的功夫,我不信你连手腕内侧也能练上!
她反应快捷,出手溜滑,三个变招毫无滞碍,像一尾顺水而上灵活的鱼,然而她只顾一心摆脱被困劣势,丝毫没有发觉自己这个动作近乎暧昧……摸到人家袖子里了。
那男子对她的应变和出手微有诧异,但同时眼神里也闪过一丝厌恶……果然是红门教那些传闻下贱的妖女,竟敢如此挑逗!
心中生恶,便再无怜惜,手掌一覆,君珂的手指便被压下,落下的力道如有千钧,她连身子都连带着重重一栽,栽在马背上,随即身上一紧,瞬间被皮索绑住,然后咔嗒一响,白光一闪,她被皮索上的钢钩脸朝下扣在了马背上。
“分三队不同方向离开。”男人淡淡吩咐,当先策马而去,马蹄上都裹了布,口里衔了枚,每匹都是好马,自树林里飞速穿过,转眼没入黑暗,没了痕迹。
君珂心中冷笑,分三队换方向走又如何?纳兰述的尧羽卫吃干饭的?等着追上被揍吧!
那人胯下明显是千里驹,君珂横卧马上,居然感觉不到太多颠簸,那马扬蹄快落足轻,一个起落便出去三丈,转眼便将所有人抛下。
君珂正在欢喜……这马这么超群脱俗,不是明摆着给追上来的人留下线索么?不想那人跑出十里后,忽然勒马,路边闪出几名男子,牵着另一匹马,这人拎着君珂换马,那几个人中分了一人骑那千里马继续向前,而这人拎着君珂上了普通的马,带着那几个护卫,悠哉悠哉往回走。
君珂傻眼了。
这人太奸诈、太谨慎、太小心了!
他并不知道她不是红门教姑,他也并不知道君珂失踪必有人拼命追索,他还并没有留下太多线索,掳人即走,顶多只为防范一个已经被打散的教派的可能的追踪,便这般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这人对危险的警惕,是不是太高级别了?
换句话说,什么样的经历,让他这般哪怕面对最微小的危险,也从不掉以轻心?
君珂叹了口气,第一次觉得,老天对她实在太不公平了,每次在她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足够强大的时候,便要派个更强大的来打击她。
她的脸埋在马背上,腥臊气儿一阵阵冲鼻,君珂屏住呼吸,想着,纳兰述会不会跟着那匹千里马,傻兮兮地追下去呢?
纳兰述此时正在她身后不远,那人换马的地方,看着地下的蹄印。
“对方有匹千里马。”跟随着他的晏希道,“品种和郡王您一样,羯胡千丈垣腾云豹,一路向燕京。”
纳兰述不语,仔细看那蹄印,半晌道:“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晏希又低头看了一阵,这回道:“原本载人,然后……”
“然后少了点分量。”纳兰述指指地下浅浅只有半截的蹄印,“这种马身高体长,一跃数丈,乘坐者如腾云,才叫腾云豹。因为落地极轻,马蹄只有小半个印子,但是你看,”他走过君珂换马的地方,向前走了几步,端详地上的蹄印,“这里的蹄印更轻,但是又没有轻太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晏希不说话,他一向能省事就省事,除了戚真思面前,其余任何人面前他都没兴趣找存在感。
“说明这马减轻了负重,但是很少。”纳兰述只好自己说,“不够一个人的分量,很容易被忽视,但是我觉得,这少掉的,就是一个人的分量。”
他这话说得有些绕,心中却存了一份警惕……那马名贵,说明骑马的人身份高贵,而且又有属下,断不可能亲自携带重物包袱,唯一可能带的便是俘虏,比如君珂,但是蹄印显示出来的分量又不足两人,说明骑马人十分谨慎细心,连这点都注意到了,在带着人驱驰的时候,已经提气减轻了重量。
马在这个路口停过,周围的草丛有群马踩踏过的痕迹,还有马粪,说明有人在这里牵马等待过,他们换了马,然后看起来似乎还是一路向前,至于回头的蹄印,已经被踩乱,但很明显,腾云豹那特殊的蹄印没有了。
好端端地,把好马换成劣马继续向前?腾云豹出身羯胡,羯胡地势复杂,这种马最有长力,这点路程,是不会走累了需要换的。
那么换马的目的是什么?
纳兰述拢着衣袖,立在初春官道微绿的长草之上,眯起的眼睛显得睫毛特别浓黑而长,像一层黑色丝幕,罩住他幽光迷离的眼神。
随即他懒懒打了个呵欠,招呼属下们,“来,跑了半夜,累了吧?吃点东西……幺鸡!每次都是你先抢!”
幺鸡叼着块牛肉转过头来,眼神无辜……人家也不想这么快的,主要是你们的爪子伸太慢了……
尧羽卫们有些愣怔,咦,这主子又发什么疯?追出来的时候急不可耐脸阴沉得要下冰雹,现在有了线索,他倒不急了?
纳兰述早已自顾自铺了鞍毡坐了下来,伸长腿,舒服地靠在树上,抓抓头发,长长地吁口气,“唉,半夜跑出来到现在也没梳洗,我是不是看起来不那么美好?不过呢,潇洒落拓也是一种气质,小珂会喜欢的。”
尧羽卫们一脸麻木地走开去……郡王,您不要自恋,就真的美好了。
一旁晏希倒是最先坐下来,慢慢挑了块长相端正的牛肉,切成薄片吃,其余人倒的倒睡的睡,尧羽卫从来不会傻兮兮主子睡着他站着,那些所谓随时站立从不坐下以便保持高度警惕的顶尖护卫传说,他们会告诉你这是胡扯,人的体能是有限的,不抓紧时间休息养精蓄锐,怎么能应对之后的长时间奔驰或战斗?
只是睡也有睡的章法,一半人坐在外,一半人睡在里,纳兰述在中间,所有人武器在右手边,马在身侧,一翻身就是迎战状态。
人都躺了下来,纳兰述四面望望,唉,一群泥塑木雕,怎么就没人问我,为什么不追,要在这里等呢?
胸有妙计却没人捧场的滋味是很不爽的,纳兰述沉吟半晌,对蹲在他对面啃骨头的幺鸡道:“幺鸡,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不追呢?”
幺鸡一偏头,扯下一块连筋的肉……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这么话痨呢?
“那人故布疑阵,想让我以为他还是往燕京去了。”纳兰述深沉地道,“但其实,他折返回去了。”
幺鸡利齿一亮,咯嘣一声咬断脆骨……哦这骨头好香。
“那我为什么不回头去追呢?”纳兰述庄严地问。
幺鸡剔着牙缝……你为什么就不能闭嘴呢?
“不用追,他的根本目的地还是燕京,折返回去不过还是故布疑阵,回去顶多一小截路,他还是要回到这里,这是去燕京必经之路,在这里守株待兔,比傻傻跟在人家后面吃灰跑冤枉路可能还被甩掉要好得多。”纳兰述击掌,满意微笑。
幺鸡丢下骨头,懒懒翻了个身……唉,好饱,睡觉。
纳兰述萧索地坐在树前,对着一地屁股对着他睡得七歪八倒的同伴,遥遥望着来时的那条路,造型十分的凄凉寂寞……
快马扬蹄,翻泥掀石,一路尘土滚滚在后,一个臀部颠颠在前。
男人的臀部。
君珂被横放在马上,那不懂怜香惜玉的男人用一根带钢钩的皮索将她固定住,然后便不管她,任她在马背上上下颠簸,骨头吱嘎作响。
那人坐在她身前,快马驰进中身板依旧笔直,按那身线去砌墙估计都不歪,这人肩宽细腰,锦袍玉带杀出劲健有力的腰部弧度,利落中透出不妥协的刚硬味道,一个背影,也是满满男子魅力。
不过君珂现在可没心情去欣赏别人的雄性荷尔蒙,她沉浸于自怨自艾的悲催情绪中,和人打架飞过墙头居然也能因此被掳,这混账一看就妄自尊大自以为是,问也不问便判定她是红门教姑,等她得脱自由,她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
省略号里充满不良暴力镜头,君珂表情阴森,笑容越看越像翻版戚真思。
前面驱驰的人似乎觉得她因为马的颠簸总是撞到他后背很讨厌,头也不回将皮索扣子扳了扳,捆得更紧了些,君珂给勒得胸闷,心里大骂这混账太不人道,不知道少女的胸需要保护,最经不起暴力的摧残吗?
她亮着雪白的牙,打量着身前冷漠像雪山,从头到尾都没认真看过她一眼的人,想着用什么方法报复一口……等等,一口?一口!
君珂突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用力地磨了磨牙,嚓嚓嚓,磨利点。
前方一条水沟,不远处几株树,骏马扬蹄越过,身子一颠,君珂向前一冲。
男人的后腰正在眼前。
嘿嘿,我来也!
脸和后腰接触的一瞬间,君珂头一偏,闪电般咬住了对方的袍子。
她咬得很技巧,咬紧了衣服,却没有触及皮肉,那男子感觉灵敏,只觉得后腰被什么东西扯住,还以为是被马鞍上的装饰物或者皮索上的钢钩,勒缰停马查看,还是习惯性看也不看,打开钢钩抽出皮索,伸手就准备将君珂给扔下去。
君珂等的就是这一刻。
扬头,咬紧,一甩,用出十分的腮帮力气!
“嗤啦。”
一大片靛青锦缎唰地扬起,还夹带着一片霜白绫的布片,在风中呼啦啦地扇,像一只得意招摇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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