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的小雨还在下,又因为天冷,其实很多人躲在屋里,这样倒是避免了混乱。
原先不管多么声势浩大,但一旦真的动了屠刀,大部分人还是被吓到了。
杀过人的杭州城忽然间变得很安静。
毛语文骑着棕色的壮马来到李旻住的宅院之前时,街道两旁连一个人都没有。两名锦衣卫上去把门撞开。
等他们进到院落里,老头儿和年轻的婢女瑟瑟发抖的下跪,却不见正主。
毛语文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后在指引之下又过了一进院落,到了里面就发现有两人坐着对弈。手中捻的就是黑白子。
锦衣卫持刀迅速逼近,将两人团团围住。
这两人,一个留着老长的胡子,民间俗话叫美髯公。
一个颇为肥胖,自己低头都看不到脚的那种。
不过穿着皆为绸缎,一个为蓝,一个为青,两人伸手落指,那手指葱白。
毛语文远远地就看到这个细节,看来都是从小就没干过粗活的富家人。
锦衣卫虽说阵仗不小,但两人似乎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秋分对局坐,棋上竹荫青。映竹无人见,时闻落子声。子暘兄,承让了。”肥胖一些的男子大抵是赢了,虽说拱手谦虚,但言语之中不无得意。
李旻字子暘,他此刻也像老小孩一样,“再来再来,刚刚不算!”
李志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落子无悔,怎么能不算呢?况且贵府来了客人,还是先接客紧要。”
毛语文穿过廊亭而来,因为遭了雨,每过一步,地上都印上了水渍。雨水做的脚步一直到木桌前才停了下来。
“不错,落子无悔。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如果能随意反悔,那就乱了套了。”
李旻、李志两人的表情皆有变化。
毛语文,
这个名字他们已经听了很多年了。
“毛副使,许久未见了。”
李旻可以说这个话。
弘治十七年,他才丁忧回乡,先前虽然相交不深,但是他们平日里多多少少还是碰过面的。
但胖子李志最多只当过知县,后来觉得当官没有意思,不如每天写写文章、看看跳舞。当然了,没钱就不要学人家了。
“大约也要有三年多了。”毛语文知道,李旻当初也在詹事府做过官,“原来我只想过在京师抓你,没想到要跑到杭州来。朝廷的规矩你都懂,应当不用我多言了。”
所以李旻才坐在这里等。
而不是像某些心存幻想的人会想到逃跑。
“毛副使会下围棋么?坐下手谈一局?”
毛语文掐了掐腰,左右两边看了一下,“今日算是碰上老朋友,应该的。”
李旻开怀而笑,“请。”
“就下一盘啊,多了没时间,赶着抓人。”
这话说的……
“这次抓多少人?”
毛语文手中捏着子,眼睛盯着棋盘,说:“没说多少人。抓一人能开海,我就抓一人,抓一千人才能开海,我就抓一千人。”
“陛下为何如此坚决的要开驰海禁?”
“您是当大学士的料。但这个问题问得很不聪明,因为没有问对人。”
“副使本身也不想知道缘由?”
毛语文抬了抬眼,这个话,问得很有意思。
“李先生,我是锦衣卫,我还过得不错,您知道为什么吗?”
“愿闻其详。”
“因为我想得少。”
李旻听了就明白了。
但他摇头,“可惜。”
“可惜什么?”
“过得湖涂叫聪明,太过聪明叫湖涂。天下很多事就坏在了这里。你说,可惜不可惜?”
毛语文忽然也来了兴致。他夹着黑子,指了指这外边儿的雨幕,“李先生,你知道吃不饱穿不暖,这样冷的天气还要在破庙里面躲雨是什么滋味吗?”
“在下知道副使起于微末。”
“所以,你说得可惜与不可惜,都不重要。”
李旻还是摇头,“天下需要副使这样的人,也需要在下这样的人。若是人人都不想生与死的意义,不想为什么,这也不见得是好事。”
啪。
毛语文落子,“你是朝廷官员,可以有上疏陛下的机会。所以回去写上几行字,告诉朝廷钱塘李氏会遵从圣旨,往年走私所得尽数上缴朝廷,日后行商则只从市舶司过。这样,一切就尚有转机。”
李旻不说话,“输掉的局,在下会认的。”
“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和皇上相斗。”
“这其实就是在下与副使的不同之处。”
“你要的是满足你心中的那个读书人的道。但我要的是家里的人能等到我。你不要觉得自己无愧于天下,天下好好的,不需要你愧与不愧,但你的家人肯定不会好,你有愧于他们。”
话到此处,可以结束。毛语文也站了起来。
但李旻这个时候却不复刚刚一般神色轻松,而且像是忽然失了魂一样。
一旁的胖子李志也觉得奇怪,“子暘兄,你怎么了?”
“钱塘李氏毁于我手……钱塘李氏毁于我手啊……”
李旻最后只念叨着这句话。
但毛语文已经不会再给他机会了,他一个锦衣卫副使可不是观音庙里供的菩萨。刚刚那些话是看到旧年曾相识的份上才絮叨的,毕竟,他这么些年也遇不到几个熟人。
“来人。”
“在!
”众人大喝,气势如山。
“拿下!”
“是!”
毛语文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们,并对着身边的下属下令,“杭州城士子聚众闹事、惑乱人心,扇动百姓对抗朝廷开海国策,本使命令你们深入查探,将几日以来所有有关的士子全部捉拿归桉。若有反抗者,杀无赦!”
“末将尊令!”
接着毛语文动作不停,冲到外面之后直接骑上快马,大喝一声便往巡抚衙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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