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 忙碌而充实。
陶守信教授为秀峰山农场做的规划图就挂在场部会议室,向北将陶教授反复交代的两件事牢牢记在心上。
第一,保护环境;
第二,教育先行。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计划经济时代, 这两点规划理念显得十分珍贵。
五月, 秀峰山磷矿正式开采, 源源不断的磷矿被载重五吨的中卡运送到山下,再送往各地化肥厂。
一吨磷矿石的板车价为25元, 还得按计划供应。
原本无人问津的穷农场,突然变成香饽饽, 附近的化肥厂采购员隔三岔五上山来谈合作。
磷矿农场面向南北坡社员招工, 附近村民纷纷而来, 每个月二十六块钱的工资收入, 住得近、工作稳定、福利待遇好, 哪个不想来?
只是有一点, 农场规模越来越大, 现有的小学满足不了需求。
以前的南北坡小学只有一个破旧的土砖房、一个小小操场、三个在编教师, 附近村民的孩子、农场子弟都在这里读书。孩子们1-3年级一个班、4、5年级各一个班, 总共就三个班。
小学一共三位老师, 李敏丽老师教语文、赵英杰老师教数学、孙原老师教音乐、美术、体育。
小学条件艰苦, 出行不方便, 没有公办老师愿意到这里来, 这三位老师都是从农场知青选拔出来的民办教师,除每个月十六块钱知青补助之外,由大队部另外发给他们五块钱民办教师津贴。
陶南风来到南北坡小学做调研,看到孩子们一双双渴望的眼神,听着大家的心愿, 心中升起浓浓的责任感。
“我想一个年级一个班,老师还得分开教。”
“我想教室装上玻璃,这样冬天就不会太冷。”
“我想要有一个大大的黑板,还有好多好多的粉笔。”
“我想在不积雨的大操场跑步、跳远、做操,举行运动会。”
……
带着这一份浓浓的责任感,陶南风坐在基建科办公室的专用绘图桌前,开始绘制建筑平面图。
现在农场虽然有了点钱,但并不富有,每一分每一毛都要花在刀刃上。
——原址扩建,原本的三间教室不够,向西加盖三间教室,最后一间教室向南扩出三米,做成一个大房间,用作下雨天的集体活动场所。
——另建食堂、厕所、教师办公室、会议室。
——操场全面整修,标准的四百米跑道、跳远用的沙坑、单杠、双杠、乒乓球台。
光是看着她描绘的平面图,就令基建科的人兴奋不已。
“我以前读的江城一小就是这样的!这个更漂亮。”
“我一直想要一间这么大的教室,下雨天也能上体育课。”
“这个l形的布局好,上厕所什么的也方便。”
“回廊结构好,又能遮阳又能挡雨。”
唯一提出质疑的,是杨先勇副场长。
他指着图纸上教室与办公室门外,那里有一条宽阔的走廓,皱眉道:“屋檐外挑两米八,不需要增设砖柱支撑吗?”
陶南风点点头:“我做了门字形屋架、加固处理,就是为了不做砖柱。砖柱遮挡视线,小朋友下课之后在走廊打打闹闹也容易磕磕碰碰。”
小学生活泼好动,一下课就会到教室外面玩耍。如果遇到天气不好,孩子们挤在走廊做游戏,跳绳、吊毛虫、挤油渣……这个时候就会嫌弃砖柱碍事。
吊毛虫是一种对抗游戏,两方人马对垒,一方手拉着手站成一排,另一方奔跑冲撞,如果将同学拉着的手撞开,就从对方阵营里拉走一个;如果没有撞开,那就输给对方一个。一来二去以人数多少定胜负。
挤油渣则模仿榨油时挤压菜籽饼的过程,冬天天冷,大家贴着墙壁站在一起,集体往中间挤,一边挤一边喊:“挤油渣、挤油渣……”被挤出去的同学笑着闹着再从边缘进攻,周而往复、其乐无穷。
想到自己在小学看到的游戏景象,陶南风嘴角渐渐上扬。
杨先勇却摇头表示不同意:“结构安全性呢?你这个设计太大胆!”
陶南风耐心解释:“这次改扩建工程我想做一点新的尝试,不会有问题的。”
杨先勇很不满意她的这个态度,推了推眼镜,虎着脸坐下来,拿出一张白纸开始计算,嘴里念念有词。
“你说没问题,没用!结构安全性得讲究科学性。你没有学过结构力学,我不怪你。这样吧,我来算给你看,从屋顶荷载开始计算起,你先跟着我学。”
陶南风将图纸画完,放下笔站在杨先勇身后,认真地看着他一点一点计算:风荷载、雨荷载、屋顶自重、安全系数、屋顶体系……
一个又一个专业术语从杨先勇嘴里蹦出来,陶南风的眼前似乎打开了一扇大门。
她对于结构安全的判断,源自于体内的“鼠性”。
这似乎是一种本能:什么安全、什么危险、什么需要支撑,她一望便知。可是,为什么会安全、什么情况下会有危险,为什么要进行支撑,她并不知道。
所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都是外行的时候还好,可是遇到真专家的时候,就会露怯。
计算完毕,杨先勇将白纸往陶南风面前一推:“看到没?最大出挑长度只能是两米一,超过这个数字就得设砖柱支撑。”
陶南风仔细查看所有数据,时不时询问每个数字所代表的意义。为什么要设置安全系数?屋顶自重怎么定?风荷载、雨荷载的大小源自哪里?什么叫扭矩、什么是弯矩?
杨先勇是技术型领导,喜欢好学之人,看她态度端正、虚心请教,也不嫌她问得外行,耐心地一一解答。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陶南风对力学计算过程渐渐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她慢慢直起腰来,指着图纸上的屋顶支架,声音清朗:“大屋顶压重处理,可以有效抗倾覆,从这里入手,或许两米一的出挑长度可以突破!”
杨先勇是学道路桥梁的,并不擅长房屋建筑的结构计算,听到陶南风的话思索片刻,显得有些犹豫。
“话是没有错,可是……你要增加多少负重才够?为减少十几根砖柱增加屋顶重量,却有可能对基础、墙体造成破坏,得不偿失啊!”
陶南风非常坚持:“杨工你相信我,不会有事。”
杨先勇现在是副场长,专管基建,是陶南风的顶头上司,见她完全听不进劝,也有些不愉快,皱眉道:“你才十八岁,不要太过固执,学校建筑最要紧的是安全,绝对不能有侥幸心理!”
陶南风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毕竟“直觉”并没有科学性,难以服众。
这一刻,陶南风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有机会,进大学系统学习建筑结构知识。
难怪父亲常说,真正的建筑师是杂家,哲学、美学、环境学、心理学、材料学、力学……样样皆懂,方能成为大家。
陶南风向来尊重杨先勇,杨先勇也非常欣赏陶南风,偏偏两人都是认真、固执的人,遇到不同意见各执己见,谁也不肯退让。
看到陶南风与杨先勇有了分歧,基建科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陶南风,一派支持杨先勇。
陶派的观点是——
“陶南风带着我们挖隧道,那么艰难的情况下都没有出一点纰漏,她心细、认真,是个心有成算的人,不会胡乱设计,更不会拿孩子们的安全来开玩笑。我们相信她!”
杨派的观点是——
“杨工吃过的盐都比陶南风吃的米多,他经验丰富、又是科班出身,讲科学、懂力学,他说安全才是真的安全。我们应该听他的!”
吵来吵去,最后吵到了向北这里。
向北没有着急下结论,先抬头看向杨先勇。四十几岁的脸庞,因为在修路队日晒雨淋而带一丝沧桑感,杨先勇鬓边已有白发。
杨先勇缓缓开口:“今年七月我就把老婆孩子接过来,等九月开学我家姑娘上小学三年级,儿子上一年级。作为家长,我不在意走廊多几根砖柱,我更希望教室安全。
在工程结构设计中,安全系数是一个反映结构安全程度的重要概念,需要考虑荷载、材料的力学性能、试验值和设计值与实际值的差别、计算模式和施工质量等各种不定性。
陶南风的设计或许非常创新,正常情况下不会出问题,但是……我不敢赌这一把。宁可将安全系数提高,多耗费一些红砖,增加一点造价,我也要保证绝对安全。”
向北目光深沉,转头看向陶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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