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一个立意把沿途郑、陈、王等人写的名单都拜访一遍好蹭钱的穷鬼,竟不用自己蹭就能一路收钱了。随行的商人因此也得了不少便利。
过不多时,祝缨便到了阔别数年的故乡。
祝缨先拜访了本地的新知府,被她烧过的府衙早已翻修一新,看不到以前焚烧过的痕迹了。她还是住驿站,身份却与离开时天差地别。祝大就跟人吃个饭、喝个酒,也不敢收受贿赂,更不敢包揽什么事儿。
父母令人放心,祝缨也就放心地开始给同乡们做邮差。京城的同乡各有种种信件要她捎带,祝缨一家一家地登门,将信件以及一些要捎带的东西都亲自交到了这些同乡的府上。
以前,她只有翻墙才能进去的府邸,现在有人请她过去,她也没有特别的感慨。无论翻墙还是走门,她都能进去,又有什么好感慨的呢?
在府城停留的第二天,张仙姑对祝缨说:“花儿姐跟我说,明天要杜大姐跟她出去一趟,问她干什么,她说,要拜祭一下养她的那两口子。我寻思着,她的来历有点儿不好说,这边儿许家别难为她。你看?”
祝缨道:“明白了,我陪她去。”
花姐还不太想麻烦祝缨,祝缨道:“也不费什么事儿。”陪着她准备好了香烛祭品,骑马乘车去了墓地。两人找到许氏夫妇的墓时,却发现这坟被新掊了土,墓碑也被擦干净了,墓前放着的祭品还没有腐坏掉。
花姐有些欣慰地说:“他们还记得就好。我还怕他们没有孩子,族人也就逢年祭祀的时候顺手管一管。好啦,我看过了,也放心了。咱们接着办你的事儿吧,最后再回家看娘。”
有些同乡是在府城里居住,还有几位是在各县里,她便将商队等留在驿站,自己一家轻车简从下去,将信件一一送达,最后才去了自己家乡的县里。
先拜会县令。
几年过去了,县令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位了。本地县令的品级现在还没有她高,到了县衙还请她上坐。
祝缨道:“客随主便,我也要去做县令的,怎么敢在前辈面前托大呢?”
她与县令相谈甚欢,又问起于平,县令道:“哪个于平?”命人去问,才知道于平早就死了。祝缨道:“他是老家亲戚的娘家人。不知葬在哪里?如果不太方便,我还想出些钱,给他好好修一修坟。”
县令道:“这个容易!”命人去查了一下,于平死的时候已经很穷了。一个以前挺威风的县城书吏,能给姑母撑腰的壮年侄儿,因为上头要查小吏的不法之事,打伤了、黜了职,从此沉沦。酗酒、赌博,然后就是死了。前妻早就被岳父接走改嫁了。
祝缨叹了口气,让人兑了钱,给他修坟,她自己也不去监督这件事。修坟纯是看在于妙妙的面子上,否则以于平要出卖她和张仙姑这件事,都够她报复一下了。
县令还要陪她去朱家村,祝缨道:“不敢,不要耽误了您的公务才好,回去的路我们都认得。”
县令命人把于妙妙的嗣子给叫了来给祝缨等人带路,又派了一班差役护送他们去朱家村,祝缨道了谢,没有再拒绝县令的好意。
祝缨对于妙妙这个嗣子是有印象的,此人平素也不大理祝缨,两人无怨无仇。他已蓄起了胡须,隐隐有了点中年财主的模子。祝缨道:“又见面啦。”
那边花姐要更激动一点,因是嗣子,就权作于妙妙的儿子,叫他“二郎”、“二叔”。
朱二郎待花姐颇为礼貌,只是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她才好。朱二知道,于妙妙是给花姐招了祝缨当女婿的。他犹豫了一下,花姐笑道:“那是权宜之计,如今我只是娘的媳妇儿,三郎的姐姐。”
朱二郎才称呼她为“嫂嫂”,看祝缨的眼神也亲切了一点。
祝缨问道:“家里都还好吗?”
朱二歪嘴一笑:“他们不敢不好。”
祝缨乐了:“那就行!二郎看咱们怎么回去?”
“随时可以,走就是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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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役们鸣锣开道,祝缨终于有了一些官员出行的派头。
通往朱家村的路还跟记忆里的没什么变化,连路边的茶棚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也没有翻新。祝缨等人走了一段路,在一个茶棚那儿歇脚喝水的时候,看到路边有一辆车陷在了沟里。
曹昌是个热心的孩子,自己喝了水,就跳过去要帮忙。
祝缨道:“你一个人哪里抬得动?小吴、侯五,你们也帮帮忙。要是赶上寸劲儿了,就卸一匹咱们的牲口去拖车出来。”
朱二郎道:“我也去看看。”他带着一个小厮过去帮忙。
祝缨喝了水,慢慢踱过去看他们干活。走近了却见两个道士打扮的女子站在车边,身形十分眼熟。她走近了,听一个女子道谢的声音,不由加快了脚步,近前一看,道:“小江?”
因是熟人,祝缨就请他们也过来茶棚里坐,让曹昌他们推车。
祝缨不知道小江为什么会过来,但是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不想说话,也就不提、不问。张仙姑见她领了两个出家人过来,如所有的中年妇女一样,热情地要跟这两个小师父说话。
近前一看:“咦?是你?”
她认得小黑丫头,这丫头到祝家跑过几趟。张仙姑又把眼睛放到一边白净的那个年轻女娘身上,心道:这个怕不就是那一位吧?
她又看了一眼花姐。
哎哟,这可难为死人了这怎么就遇上了呢?
祝缨摇了摇头,张仙姑忍住了,也没问,还掐了祝大一把,祝大也闭嘴了。
气氛怪异,心情如旧的除了搬车的就只有祁泰了。他对世事漠不关心,又要了一壶热茶,对食不下咽的女儿说:“你再吃点儿,这个好吃。”
小江也意识到了不对,她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那边车也推出来了,她就盈盈一拜:“多谢。”也不解释。
祝缨看她人很僵硬,再看那车头的方便猜着了她的意思。说:“我们要去朱家村,顺路吗?顺路就一起走。不然,那村子里不太……呃……”
朱二郎接口道:“三郎有什么不能说的?那村儿里不是人的东西多,两个女子别贸然进这些野村。出家人也不太行。”
祝缨笑笑:“小丫,带你娘子上车。”
小江回头看着她,问:“地方不好?”
祝缨道:“反正这儿这几个,”她点了点自己一家、花姐、朱二郎,“没有一个喜欢那儿的。”
小江看了看这几个人,不认识的如朱二郎难说好坏,祝家四口人,都不能说是坏人。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打扰了。”也不气也不闹,上了车,驾着车跟在后面。
侯五道:“女冠会驾车?”
小江道:“还会咬人呢。”
侯五摸摸鼻子,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又管不住嘴了。
一行人沉默地到了朱家村,村子里有人迎出来,脸上挂着些胆怯又讨好的表情。他们惊讶地看着祝缨,又看看张仙姑和祝大,都老实地缩了肩。张仙姑和祝大都虎着脸,花姐和朱二郎则是面无表情。
祝缨比他们都自然,将几个人推到一边:“准备准备,咱们等下要拜祭呢。爹、娘,你们还有事儿要办呢。”她得把自家人能找得到的坟起起来,换个地方葬了。当然,找不到就算了,就在附近立个衣冠冢。
她一一点着来者的名与他们打招呼,又说:“干娘一家以后还要请大家伙儿多多照看。”
气氛热络了起来,祝缨周旋其间,听他们说,她家原来旧的屋子已经“朽坏了”,有人争着请她过去自己家小住。
祝缨道:“以后吧,我来拜祭一下干娘就得走了呢。二郎是我兄弟,大家也多多照看。等我回来,还过这里。来,都拿过来吧,大家伙儿分一分。”她带了猪羊果酒,遍洒各家。本来没打算这么慷慨的,但是陈相父子提醒了,她得把身份、祖籍给坐实了。她也就只好客客气气的了。
“哎哎!”
祝缨先去看了旧居,旧房已经都不见了,起了一座三间房的小院儿,里面积了一层的灰。乡人介绍:“这都是您家的了。”祝缨道:“好,二郎,劳驾安排个人来看屋子。”
朱二郎道:“放心。”
然后去拜祭于妙妙,于妙妙送的袍子已经穿不上了,也不能穿来到坟前给她看。酹完酒,祝缨看花姐祭朱大郎,她也去敬了一杯酒,其他人她就不管了。指着于妙妙的坟对小江说:“这就是我干娘了。”
小江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祝缨道:“一个自杀死掉的人。”
小江怔了一下:“自杀?”
“嗯,她亲生的儿子早就死了。”祝缨说。
小江郑重地给于妙妙拜了一拜,问祝缨:“是不是,与我有交集的人,都被噩运缠绕了?”
祝缨道:“别人不知道,我运气还行。”
小黑丫头也小声加了一句:“我运气也不错,遇到了娘子。”
小江吸了吸鼻子,听祝缨说:“许友方的墓,是你修的。”
“嗯。我看塌了一半了。”
小江自打决定要“看一看”,路上就不再停留闲逛了,她跟小黑丫头两个一路走官道、住驿站,虽不十分赶时间,但也不浪费时间,比留在那儿跟陈萌办交割的祝缨要早一天到府城。先去打听了一下,拜祭了无缘的养父母许友方夫妇,看坟已被雨水淋坏了。
她并不知道,许友方夫妇的坟墓之前沈瑛找外甥女的时候曾经也修过一次。但是回京之后一系列的变故,让京中再没来人看顾这坟。许氏宗族一个修护不及时,这旧坟就塌了半边。
小江就出钱把这坟修了一修,又祭了一祭这对夫妇。
祝缨问道:“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小江正在伤感,听她问出这一句,突然说:“我与你同行,怎么样?”
“腿长在你身上,”祝缨说,“我要去的地方有点远。”
小江忽然有点生气,扬起下巴,道:“我本来出来就是要看这天下的,远一点又如何?跟着你一定会有许多事情发生,也不枉我出来走这一遭。”
“哦,随你。”祝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