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比人强,为今之计,他若想活命和将来卧薪尝胆,竟只能在阵前被迫顺着战狼的指证,把毒害圣上、邓唐内斗和今日遇刺全都推给林阡和林阡的人。至于日后他活着走到圣上的面前了,战狼的眼线如果还无处不在,他能否反咬曹王,就只能看常牵念的本事了……
心里咯噔一声,可是常大人他,到现在还神游天外。
不知何时起刺客已一战全灭,完颜匡的人则退到一边作壁上观,林阡等人也寡不敌众被压制到柏树林一隅。郢王忽然开始怀疑,自己可能连常牵念都指望不上,今日就会和雪舞一起死在这里……忐忑不安,只能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牵念……”
然而兵阵中忽然走出个人来,也同样说出一句“牵念”。林阡看到他时才知,想要调动他一举一动很容易,但每时每刻都牵着他鼻子走太难——完颜永琏,他的出现告诉林阡,林阡的来意他清清楚楚。
林阡什么来意?时刻关注着金军一举一动的他,原是在收到细作有关郢王曹王可能要内斗的情报后,立即领着秦州兵马来趁人之危渔翁得利,希冀把第四场静宁会战抢在秦州一角速战速决。谁想极速靠近时意外得知细作暴露?当即决定改变策略、由他林阡率先潜入、边救自己人边见机行事……谁料这些变化和计算,全都在战狼的原定计划内!可想而知,完颜永琏也清楚林阡一定会来而且是分批来,于是完颜永琏就利用战狼把林阡等南宋重要战将的注意力吸引在这里、吸引向这里,却在调虎离山的同时立即在外围着手安排起第四场静宁会战……
好一个曹王,借“林阡想趁人之危”的心理诱惑林阡,却立刻对静宁的宋军趁人之危!林阡此时恍然,才知失了先机,慢了战狼和完颜永琏这对搭档数步。这,大概就是他们利用海上升明月对自己的反间之计和声东击西!慢了几步?如果说战狼一早就策划了这场郢王遇刺,那林阡输了他两步,他可怕;如果他是临时知道郢王遇刺而立刻设局,则林阡输了他一步,可是他出谋速度如此之快,他更可怕!有他辅佐,完颜永琏轻轻松松就能锁定静宁大局——当曹王府的这些高手在此处拖延住林阡的主力战将,第四次静宁会战将会不声不响由金军拉开战幔、打宋军一个措手不及!
林阡越想下去越顿悟,是的,战狼原是借他身边的内鬼、用诱人的情报把盟军故意往这里引的,但战狼和完颜永琏的不同之处有二:曹王引的用意是大局,战狼引的用意在人心;曹王只知有内鬼,不会怀疑黄鹤去,战狼也知有内鬼,却宁可认定黄鹤去有异心,所以潜意识里一直就在筹谋着把所有王府的仇恨都对宋军顺水推舟,林阡一来就水到渠成。
可是,即使到这时林阡意识到自己成了金军内斗的替罪羔羊了,都还没明白战狼借机凝合各大王府金军人心的同时,还对宋军的“红袄寨”有一个处心积虑的离间!
而战狼事先算过,林阡唯一可能出乎他意料的地方是:郢王遇刺的策划者根本就是林阡,因而林阡比曹王更早就在外围棋盘上落子……会吗?这就是战狼在看见林阡到场的第一刻需要甄别的,林阡把这里当成沙场还是江湖。在看到林阡只带寥寥数人后战狼便确定了,林阡分批潜入只是不愿麾下冒险,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主动设计行刺郢王来获利?可是,这样的人,战狼就好对付得多了:林阡你输了,你比我慢。
神速决断,鬼魅行动——奔袭而来的沿途,战狼仅仅以一次飞鸽传书和王爷短促交流。擅长抓住战机的曹王,胸有全局眼观八方的曹王,用不着他多说就能与他心有灵犀谋划全局。
此值盟军危急关头,林阡既已顿悟了大半,又怎可能让大家为了救他接二连三朝这陷阱里填?虽迟了几步,还是当即发送信弹、要邻近的海上升明月通知外围秦州军、静宁军都别再顾他,别再管这里的江湖纷扰,“亡羊补牢,一切以静宁防御为上”!完颜永琏的手笔显然比战狼大,要对他林阡擒贼先擒王,趁林阡的麾下群龙无首和关心则乱,对他们围点打援或分割包围!那之中,包括了秦州郝定石硅的兵马、以及静宁的孙寄啸赫品章等部,宋军要对付的,是蒲察秉铉、移剌蒲阿、琵琶魑魅魍魉戥戮戕截、以及曹王从凤州和川蜀调出的所有主力……
原本宋军不该重蹈邓唐覆辙、过分地关心金军内斗而被完颜永琏和战狼借力反打。却可惜,还是因为林阡的决策失误,令宋军本来稳扎稳打的节奏陡然加快、不慎出现了裂缝、从而由金军抓住了这一丝由“宋军注意力转移”引起的主导之机。该怎么说?胜多了,膨胀了,该败了。
金军这出反间计的彻底成功,归因于林阡不知黄鹤去早已被疑,拜西海龙的男宠所赐,另外潜伏在宋军里的青鸾下线也居功至伟。
曹王眉宇间的不怒而威仿佛对林阡说:第四场静宁会战,怎可以是你林阡发起,那该一如既往,由我完颜永琏发起!
曹王开口第一句却不是对林阡说,而是对常牵念:“牵念。”他中气十足,似从丧子丧媳的阴影里走出,也并不在意先前对林阡的连败。
胜败乃兵家常事。连败?不过是障眼法而已,是骄兵之计。
曹王这句“牵念”盖住了郢王小心翼翼的那一句。郢王顿然醍醐灌顶,懂了常牵念失神是为何。
君子坦荡荡,曹王根本没有对不起常牵念过,当然可以在察言观色后这样唤他,何况,曹王对常牵念曾有救命之恩……
“临喜曾对你说过,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那句话的意思是,若想为了高尚气节而死守在方寸院落,便无法救助世人、报效天下,“牵念,林匪在此,我希望你能将他手刃,用你那把不惧中天的战钩,‘九万里’。”多事之秋,完颜永琏必须招纳常牵念,也是发自内心地想收了他。
郢王从来深信常牵念忠于自己,但这一刻看常牵念一脸沉重地回望,他刚刚好不容易为雪舞止住的泪水忽然又夺眶,不忍再看,撇过头去。当所有的私仇公义似乎都指向了林阡,好像常牵念也应该是曹王的人才对,他完颜永功除了放手还能怎么办:“牵念,你,你同他走吧……”而我,便自生自灭好了!
“曹王,您会答应我,在圣上面前,求圣上对郢王网开一面吗?”常牵念知道,经此一役,没了明哲驸马,大半死忠已失,单凭自己一人襄助,郢王很难再是曹王的对手,所谓的反咬曹王不过是痴人说梦。何况,自己该怎么襄助郢王对抗曹王?那个清白立世却被浊世误解的曹王,那个对自己有着救命恩情的曹王,那个大金英雄尽皆归心的曹王!
然而,郢王这似哭非哭的样子,这失去一切的样子,这无邪孩童的样子,怎么叫常牵念心中一恸?他作为郢王府的大管家,知道曹王和郢王永远都只会是对手……他,到底该怎么选择?!
“我会对圣上禀明,郢王是被奸人所害,求圣上将他无罪释放。”曹王还是和常牵念先前崇拜的一样,川渟岳峙,一言九鼎。曹王甘心冒着被反咬一口的风险答应他,只是希冀他到金宋战场效力,如此简单,令人感动。
“您还需答应,您只要在世一日,便会保郢王一日。”常牵念一副约法三章的架势,手已提起他猛辣无匹的“九万里”。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纵使曹王,也没能看见常牵念说这话时,眼中稍纵即逝的感伤和得意。
“郢王,保重……”常牵念转身对郢王跪下,倏然提起钩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他自己的脖颈……
“牵念!?”“常大人?!”电光火石之间,谁都没有想过有这意外,包括势在必得的曹王、接受现实的郢王,和已经准备殊死一搏的林阡。说实话,林阡已蓄积了全身战力准备同常牵念决一死战,突然见他自刎,手差点没握得住饮恨刀:怎么回事,常牵念他为什么自尽!
郢王,曹王,他们都对常牵念有恩情,一个知遇,一个救命,即使他们现在以林阡为公敌,他们早晚还是会彼此为敌。常牵念怕啊,怕到了那迫不得已的时候,他和他所鄙视的卿旭瑭一样,对曹王说出一句:“王爷,让我做您手中的钩,守家国,护黎民。”然后亲自提钩去将郢王手刃……现在曹王答应不杀,所以不会手刃了……可是,常牵念连逮捕、或敌对,都不可能对郢王做……
那就从一开始便结束这两难吧,他早就对仆散揆说过,“多谢曹王的救命之恩,日后,若与曹王本人刀剑相向,牵念必自刎谢罪。”
眼见他脖颈血流如注,求死之心一目了然,曹王和郢王几乎同时冲到他面前,这才明白他们合力将常牵念逼上了绝路。
“牵念,这又何苦!”郢王连声惨呼,曹王立即续气,却不可能夺回这个忠烈死节之人的性命,“曹王,对不起,我算计了您……”常牵念面无人色,惨笑一声,“您答应我的时候,没再强调条件,一口就答应了……您,一言九鼎,要履行对牵念的承诺……牵念……今生是郢王的人,欠您的,来世再做您的麾下,来还……”
完颜永琏神色剧变,痛惜到额上青筋凸起,怔怔望着常牵念倔强闭眼,半刻才失声骂出一句:“什么来世!实在迂腐!对自己人刚烈,你只会便宜外敌!!”
“王爷,先围剿林匪吧。”战狼没有触动、无情地提醒曹王,迟则生变,即使常牵念不予归附,他们也能杀得了林阡。
以少敌多,林阡一笑拒之——
曹王关于全局的部署固然完美,但曹王似乎忽略了一点,谁拖延住谁?
你既要对我擒贼先擒王,我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在这里用打败你来对你的麾下乱心、乱势!一旦下定决心,林阡当仁不让提携饮恨刀伫立阵前:“完颜前辈,林阡求战,还请拔剑!!”
彼处沙场之争,不看谁发起,只看谁结束。
此地,我当这是江湖,那这就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