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怜喝酒比喝茶多，每日里常筛好了一壶放在桌上的。此刻远望湖山，影怜便将茶倾了，将青花执壶里的酒倒在茶盏里一饮而尽，舒了一口气道：
“去岁终，周家将我卖到了松江，所以，我在这里了！”
卧子深知风尘女子多身世坎坷，然而今日听影怜这样云淡风轻的道来，虽不见哀伤之词，空气中却有一丝淡淡的愁绪萦绕，又不知如何安慰。
何况她是能品诗论政的让他一见倾心的人！
卧子垂了眼，这一切让他能七步成诗的脑子，有点接受无能。他凝视着自己端着茶盏的手指在微微颤动，忙轻轻转动杯子掩盖着内心的躁动，万语千言无从描述，唯有沉沉的一声：
“姑娘受了委屈了。”
影怜替他添了茶，笑吟吟道：
“平心而论，相爷待我很好。”
除了那一夜与她有过肌肤之亲，宣示了他是她的主人之外，相爷再没有侵染过她的身子。
“相爷每日里，教我研经读史、临帖摩画。幼时在归家院，毕竟没有名师指点，那一年多来，便是相爷手把手的教我。便如卫夫人的《笔阵图》，何为千里阵云，何为万岁枯藤，到相爷那里，才得其旨。相爷时常有客拜访，朝堂纷争、地方疾苦，也从不叫我避开，这上下事体，我倒是听了许多。”
影怜身形娇小，相爷时常将她抱在膝上，给她讲四书，教她看古帖古画。偶尔被那偷眼的看到了，府中便是一番吵闹。
舒章今日的震动，其实不亚于卧子。影怜出入“春茗堂”，着意靠近几社，显见得与其他风尘女子截然不同，他也能猜到影怜的用心。然她到几社那么久，从未吐露身份，显然对他们是有一分友情在的，既然如此，他倒坦然了，若有必要，身为一友暗地里也是要助她一助的。
脸上当然不露声色，恰似听闻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一般，端了茶将饮未饮，淡淡一笑道：
“怪不得姑娘前日在几社有如此妙论，原来是其来有自！”
许是被舒章温温然、淡淡然传染，影怜回忆起那一年，心中也难得的淡然！
豪门姬妾，免不了内院之争。周相爷的侍妾们好容易等到老爷回来，倒让这小丫头占了上风，如今探听得她竟然在书房见了外男，便到老太太跟前告她越礼。老太太虽不曾说什么，却也渐渐不大待见她。
她们见老太太如此，变本加厉的找了个伙房的仆人，硬说影怜与他有苟且之事，把她捆了放到柴房里，又告到老太太那里嚷着要打死。老太太见群妾都多恨着影怜，虽然见其形影那苟且之事多半是虚言，然而家宅不宁始终是因她而起，便做主将她逐出去，然而她们依旧不放过她，将她卖入教坊司。
影怜凝神看着舒章手里的扇子，扇面上是临宋人赵昌的《写生蛱蝶图》，两三只蝴蝶在他的一摇一曳间起伏翻飞，甚有意趣。像周家这样的人家，若非主动撵了她出来，她就会像他扇子上的蝴蝶，刚画上去，颜色鲜亮，等日子久了，扇子旧了坏了扔了，那蝴蝶也渐渐的糟朽在扇子上，永远也飞不出来！
两个月前相爷去世，宛君打听得相爷房中十几个姬妾一个也没放出来，道是不能给相爷丢人！
影怜几乎能想像自己的命运：她将蜷缩在一个逼仄的屋子里，身旁有高大的柜子箱子，挤占了她的空间，角落里还有一张木架子床，也许也要糟朽了。每天看着阳光照进房里，从窗沿到镜台，再到床头，再移过衣柜的一角，又从窗沿慢慢的退了出去。留下一地的尘埃和逐渐朽烂的身躯……
窗外阳光洒在宽阔的湖面上，风吹起粼粼波光，远处绿荫成阵，室内清幽庄雅，面前茶香隐隐，对面还坐着云间三子！
也许是憋闷了许久终于抒怀，也许是在三子面前终于可以不再隐瞒身份，也许是她已然想明白了，只觉得刹那间心怀大畅，对相府的恨意，一丝也没有了！
“今日能与云间三子这样的国之栋梁纵议国事，品茶游赏，真人生之幸！”
舒章朝着影怜竖起大拇指，虽然对去世之人不恭，言语之间他还是要实事求是的描画一下这位忝居高位的相爷：
“这位周相爷可是有典故的：话说，今上有一日见某大臣奏本上有“黑齿”一词，有些不解，便问周阁老何解，周阁老想了半日竟回道‘黑齿，齿发黑者也！’……嘿嘿，我若在朝堂上，只怕是要当场大笑，若是卧子兄，更是要一顿老拳，也不知是不是今上太年轻了，不好跟个老头子发脾气，竟然没生气！又一次皇上御经筵，问了他一句‘宰相须用读书人，当做何解？’……”
舒章喝了一口茶，影怜忙又添上，但见舒章脑袋与扇子齐摇：
“今上身为皇子时，所看所见皆非杂书，年轻即位，又日理万机，不知道倒也寻常，可是周相爷作为经筵日讲官，竟然也不知道，回答什么‘容臣到阁中查明后，再回奏皇上。’啧啧！人都说陛下多疑，脾气不好，就这两件事来看呀，皇上是不是脾气可实在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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